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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张居正-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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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公公的意思我明白,怕我孟冲离开司礼监不服气,人前人后发牢骚。这你就多心了。让我孟冲把一头羊拆零打散,做出几十道菜来,哪样该烩,哪样该爆,哪样该卤,哪样该炖,我眼到手到,保证不出一点差错。可是自从到了司礼监,每天见到那成堆的奏折,就像见到一堆烂白菜,别提心里头多腻味,偏内庭外庭为了这些折子,每天扯死扯活的,鸡眼瞪成驴眼。想起来也真是没啥意思。老实说了吧,司礼监的那颗印,在我看来,真的不如尚膳监的一把锅铲。熘一道菜出来,你还能喝二两老酒。一颗印盖下去,却不知要遭多少人忌恨,这是何苦呢?因此,我早就想离开司礼监,只是先帝在时,我不敢开这个口,这回新皇上颁一个中旨,倒真是遂了我多年的心愿,冯公公你说得对,我从此可以享清福了。”
  孟冲说着倒也真动了情,说完了自个儿发起呆来。冯保觉得他的话有夸张的成分,但基本真实可信。但话既已说到这个地步,索性就说得更通透些。
  “老孟,”冯保声音更显温和,“你的这种心情,我冯某能理解。实不相瞒,你的这颗脑袋,还在掉与不掉两可之间。现在外头都在传,高拱对新皇上不恭,可能有些动作。他若找到你,你可要小心啊!”
  “这个请冯公公放一百二十个心,”孟冲拍着胸脯说道,“他高胡子真是来了,我虽不敢推他出去,但我可以当个扎嘴葫芦。”
  看到孟冲犟着脖子发狠,冯保忍不住又是“扑哧”一笑。便故意逗他:“高胡子如果真的来了,你怎么办?”
  “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套路,”孟冲也学着卖关子,“你冯公公猜猜,我会怎么对他。”
  “闭门不见。”
  “不敢,人家是首辅。”
  “装病。”
  “好端端的,为啥要装病?”
  “那……”冯保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孟冲说:“我会满脸堆笑地把高胡子迎进门,然后让管家陪他聊天下棋,我则亲自下厨,把他平素喜欢吃的糟凤翅、大葱爆牛心、红枣炖驴尾等几样家常菜做一桌出来,陪他喝酒。”
  “美酒佳肴,不正好说话么?”
  “不会的,酒不过三巡,高胡子就会主动告辞。”
  “为什么?”
  “十年陈卤水,毒性胜砒霜,这句话你该听说过吧。我会在大葱爆牛心的那道菜里头,微微加点陈卤。你放心,剂量小死不了人,但吃下去发作得快。不消片刻功夫,屁股底下便像是有条蛇在窜,高胡子还不会趁早告退?”
  冯保忍俊不住,又一次大笑出声。指着孟冲一面喘气一面说道:“这等主意,只有你孟冲想得出。”
  只在这时,孟冲才找回一点自信,凑趣地说:“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孟公公,今后有空儿,我还会经常来看你,”冯保眼看时候不早,拿起那只红木匣子起身告辞,走到院子里又站住对孟冲说,“你现在闲居在家,不比当差时各方面都有照应。一应用度肯定吃紧。我已同内宫监打过招呼,从现在起每月给你这里送十担米,另外,明天就过来十个小火者在你这里听差。”
  “这……”孟冲一时语塞了。
  明朝祖制,凡宦官私宅闲居,一切用度自行开销,内宫概不负责。冯保这么处置,实在是前无先例。孟冲既心存感激,又有些惶惶不安。
  
  
  第二十回 演蛤蟆戏天子罚跪 说舍利珠内相谗言
  乾清宫东暖阁后头,有一处披檐。因有乾清宫的东墙遮挡,这披檐的背旮旯甚为隐蔽。这天半晌午,孙海领着小皇帝朱翊钧偷偷从东暖阁中溜来这里玩耍。同时跟来的还有另外一名小内侍,这名小内侍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老太监王凤池的屋子里头为朱翊钧表演“蚂蚁大战”的客用。这客用虽然生在穷苦人家,但眉清目秀,人又机灵,因此很是讨人喜欢。他流落京师,被人诓骗卖到帘子胡同。第一天就被孟冲看中,将他连同另三名小娈童一起扮成小内侍,偷偷领进了紫禁城。且说这事情败露之后,四名小娈童虽属无辜,按《大明律》规 
  定却也不能轻饶,重者处死,轻者也得口外充军。合该客用走运,朱翊钧心里一直挂牵那“蚂蚁大战”的游戏,因此偷偷告诉冯保,要他把客用弄来表演。冯保为了讨好这个十岁的新主子,也就瞒着李贵妃,私自把客用阉了。从此,假太监变成了真太监,客用便成了东暖阁答应。这东暖阁又称昭仁轩,是皇帝的书房。与东暖阁相对的还有一个西暖阁,又称弘德轩,是皇上批阅奏折的地方。东暖阁答应就是书僮,不过,这个书僮的地位可不是一般内宦所能比拟的。孙海、客用成了御前近侍,在太监里头,也算是不可一世的大新贵了。板起面孔学大人,装腔作势当皇帝,对于朱翊钧来讲,不是快乐而是痛苦。他最高兴的事便是和孙海、客用一起无拘无束地玩耍。朱翊钧心里明白,母亲不允许他瞎玩。所以他对客用千叮咛万嘱咐,要把那两只盛装蛤蟆与蚂蚁的竹筒儿藏好。却说这天半晌午,客用得了孙海的暗示,像做贼似的从住处的床底下摸出那两只竹筒儿,来到这处背旮旯,又为朱翊钧表演起游戏来。
  每次观看,朱翊钧都显得非常兴奋。皆因他对其中的奥妙百思不得其解,问客用,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止一次,他扒开客用,自己来指挥蛤蟆与蚂蚁,但都失败了。尽管他仿效客用的动作,也无济于事,这些小灵物根本不听他的。今天他又试了一回,还是如此,他不免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个癞蛤蟆,难道不知道我是皇帝?”
  孙海一笑说:“回万岁爷,这癞蛤蟆没长人耳朵,不懂人话,同它生气也是白生的。”
  朱翊钧瞪了孙海一眼:“它不懂人话,怎么听客用的?”
  这倒把孙海问住了。他当即就问客用:“你是不是留了一手,没教给万岁爷。”
  “奴才岂敢?”客用委屈地说,“这蛤蟆和蚂蚁是我爷爷帮着训练的,我又不会。”
  “你爷爷呢?”朱翊钧问。
  “应该还在老家吧。”客用没把握地回答。
  “朕宣他进宫,让他帮我训练。”
  朱翊钧立刻又摆出了小皇帝的姿态,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孙海摇摇头说:“万岁爷,这个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
  “太后不会同意的。”
  “哦?”
  朱翊钧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愣了一会儿,一脸沮丧地说:“当皇帝不好玩儿。”
  话音刚落,猛听得一声厉喝:“大胆!”
  震得朱翊钧浑身一激灵,抬头一看,顿时吓白了脸。只见他的生母李贵妃正怒气冲冲地站在跟前。原来李贵妃抄完佛经后,踅步到东暖阁去看看儿子的学习,却空无一人。后在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带领下,才寻到这个背旮旯里来。
  孙海、客用情知这下闯了大祸,齐刷刷儿跪倒在李贵妃的面前,勾着头不敢言声。
  太后看了看地上蹲着的两只蛤蟆和两队纠缠不清的蚂蚁,厌恶地问邱得用:“乾清宫砖缝儿里都抠得亮亮的,哪里钻出来这等脏物?”
  邱得用躬身一看,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想帮小万岁爷遮掩过去,又惧怕李贵妃的威严,只得喝问孙海、客用两个奴才:
  “你们说,这脏物哪里来的?”
  孙海瞄着客用不吭声,客用不敢隐瞒,从实说了。
  李贵妃未进宫之前,也看过这种叫化子把戏,想到朱翊钧万乘之尊,竟被两个奴才勾引玩这种下三烂的游戏,更是气上加气,指着跪在地上筛糠一般的孙海、客用,命令邱得用说:“这两个奴才无法无天,拖下去一人打三十板子!”
  “遵旨。”
  邱得用一个长揖,命令跟来的侍从把这两人架走了。
  李贵妃朝朱翊钧横了一眼,说:“你跟我走。”
  朱翊钧跟着母后回到东暖阁。李贵妃命令内侍拿了一个黄缎子包裹的棕蒲团放在砖地上,然后朝低眉落眼站在一旁的朱翊钧斥道:
  “给我跪上去!”
  朱翊钧哪敢违拗,他连看一眼母后都不敢,只把双膝一弯,挺腰跪在蒲团上。含在眼眶里的两泡眼泪,这时候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砖地上。
  坐在绣榻上的李贵妃,看到儿子这副样子,心顿时一软,恨不得立即伸手把儿子搂进怀里,但一种望子成才的责任感促使她没有这样做。
  李贵妃对儿子管教之严,获得宫廷内外的一致赞誉,都称她是一个最能干、最负责任的母亲。朱翊钧自从八岁出阁讲学起,就没有睡过懒觉,天一亮就被母亲叫起床来,读书习字,一日不辍。当了皇帝后,朱翊钧的辛苦更胜过往日,每逢三、六、九早朝的日子,只要一听到宫外头响起“柝、柝、柝”的五更报时声,李贵妃就立即起床,把尚在梦乡中酣睡的朱翊钧喊醒。这时天还未亮,正是一个孩子最好睡觉的时候,但朱翊钧一看到母亲严峻的脸色,一刻也不敢怠慢。待宫娥替他穿好衣服,盥洗完毕,舆轿已抬到了乾清宫门口。朱翊钧在众多太监的侍拥下上朝而去。李贵妃便在专为她改建的乾清宫中的精舍里正襟危坐,手中拿着那串“菩提达摩佛珠”,一边捻动,一边念经。其间,儿子上朝的礼炮声传来,百官序班入殿晋见的唱颂声传来,虽然对她的心情有所扰动,但她还是能够稳住神,把一卷《心经》反复念它十遍。朱翊钧退朝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到精舍里向母后请安。这时,李贵妃便会当着冯保的面详细地询问早朝的情况,甚至与入奏官员的每一句对话都要询问清楚,然后问冯保,皇上的回答是否有误。如果错了,应该怎样回答。小皇帝朱翊钧就是在母后如此严厉的督责下练习政事,他本人也颇为勤奋,当了十来天皇帝,入朝问事,接见大臣的一般礼仪也都能够应付下来。但孩子毕竟还有贪玩的天性,只要一落空,躲开李贵妃的眼睛,他就要想方设法找乐子。这不,今天刚刚溜出去就被李贵妃逮个正着,如今领回东暖阁中受罚。
  东暖阁中这时候静得可怕。看到皇上罚跪,大小内侍没有一个人敢进来。这样足足过去半个时辰,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喊:
  “启禀贵妃娘娘,奴才冯保求见。”
  “进来。”李贵妃发话。
  冯保今天有事请示李贵妃,走进乾清宫,听说万岁爷罚跪,不免大惊失色,这可是千古未闻的奇事。若传出去这万岁爷的脸面往哪儿搁?思虑一番,冯保决定硬着头皮进去解劝。他急匆匆跨进东暖阁,看到朱翊钧跪在屋中间,摇摇晃晃已是坚持不住了,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朱翊钧的身后,哀声求情道:“启禀贵妃娘娘,今儿的事,完全是孙海、客用两个奴才的罪过,万岁爷是冤枉的,万望贵妃娘娘可怜万岁爷的身子骨儿,不要让他再跪了。”说着,冯保竟动了感情,呜咽起来。
  看到朱翊钧跪得满头大汗,李贵妃已是心疼至极。冯保求情,她也趁势转弯,对朱翊钧说:“起来吧。”
  朱翊钧站起来,两腿跪得酸酸的,支持不住,竟踉跄了一下。冯保赶紧从后面把他扶住。朱翊钧感激地看了冯保一眼,走到母亲身边的另一乘绣榻上坐下。
  李贵妃示意冯保坐到对面的杌子上,对他说:“冯公公,你是万岁爷的大伴。万岁爷学问的长进,你还要多多操心。”
  “奴才遵旨。”冯保毕恭毕敬地回答。
  “冯公公还有何事要奏?”李贵妃接着问道。
  “有。”冯保奏道:“今天,在恭妃居所当差的一名内侍出宫,门人看他怀中鼓鼓囊囊的,神色又不大对头,就把他拦下了,一搜,从他怀里搜出一把金茶壶来。当即就把他拿到内宫监询问,他招供说是恭妃娘娘让他送出宫的。”
  “往哪儿送?”李贵妃问。
  “送往恭妃娘娘的娘家。那名内侍说,恭妃娘娘家中托人带信进来,说她父亲病得不轻,家中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了,让恭妃娘娘好歹接济一点。恭妃娘娘好长时间没得过封赏,月份银子又有限,一时急了,就将这把金茶壶拿了,让内侍送出去。”
  冯保说罢,唤人把那把金茶壶送了进来。李贵妃接过来反复看过,不禁勾起对旧事的回忆:隆庆元年,穆宗登基时下旨内宫银作局制作了二十把金茶壶,用以赏赐嫔妃。恭妃是穆宗第一次诏封八位妃子中的一位,故也得了一把金茶壶。如今,穆宗刚刚龙驭上宾,恭妃就要拿这把金茶壶出去典当给父亲治病。李贵妃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倒不是埋怨恭妃寡情薄义,不珍惜先帝夫君的赏赐,而是将心比心,对恭妃寄予深深的同情。穆宗登基以后,对宫内各色人等的赏赐非常之少。嫔妃们私下有些议论,却又不敢向皇上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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