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1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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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冯保这一头,这几日也急得像只没脚的蟹子,坐在那里见谁都想钳一口。那日下午从东暖阁出来,回到司礼监值房,他立即就派人打听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蔡启方是何方神圣。很快他就得到密报:这位蔡启方不单是朱衡的同乡,而且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员后头,竞牵着高拱与朱衡两大人物。这就让冯保想到了“床头一箩谷,自有人来哭”那句俗话,心想这还是高拱的阴魂不散,便恨不能把蔡启方捉到东厂生剐了他。他又打听到,这位蔡启方耿直敢言,在同侪中有些影响。按理说,这样的官员在张居正手上例当受到重用,但是前年京察他却没被拔擢,依然在原位子上窝到现在。把这些情报一归纳,冯保就断定这两道折子的事儿与张居正无关。但如何了结这件事,他却想听听张居正的意见。在此风头上,两人见面不大合适。他便喊来心腹徐爵耳语一番,让他去找张居正的管家游七沟通。
这天晚上,徐爵坐了一乘轿子,尽觅黑道儿鬼鬼祟祟进了张居正府邸所在的灯市口纱帽胡同。轿子并没有在张府门口停下来,而是又往里抬了约摸百十丈远,在一座小四合院的门口歇下。这所院子紧挨着张府高大的院墙,一看就知道翻新过,黑漆漆的大门油得发亮。徐爵走上前去扣了扣铜门环,听得里头有人出来,开门的却是游七。却说游七跟随着张居正来到京城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张府,去年取得张居正的同意,才把紧挨着张府的这座四合院买了下来,修葺一新后就合家搬进来住。原来这四合院的后墙便是张府前厅骑马楼下的甬道,游七搬进来后,在这后墙上开了个门直通张府,如此一来,倒也两不误事。
徐爵夜中来访,原是先派人来知会过,因此游七并不感到吃惊,他把徐爵迎进南厢房客厅。吩咐在家支差的一个僮役去把徐爵的轿夫安排到门厅里吃茶。自隆庆六年后,徐爵与游七过从甚密,不仅一起得过贿银粜过仓,还一起吃过花酒嫖过娼,算是割头换颈的好朋友了。徐爵一坐下,就开门见山问道:
“老游,首辅大人今晚回家了吗?”
“回来了,正在厅堂里会客呢。”游七一边为徐爵沏茶一边答道。
“啊,他今晚上没去积香庐?”
“没去,”看着徐爵淫邪的目光,游七笑了笑,回道,“哪能天天去,女人嘛,只能当药吃,不能当饭吃。”
“哟,老游开化了,说出的话都是经验之谈,”徐爵龇牙一笑,挤着眼谑道,“听说你仿效你家老爷,也准备迎娶一位如夫人?”
“谁说的?”游七紧张起来。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再说,这种事儿又有什么值得瞒的?”徐爵见游七还想支吾,索性捅穿了说,“你前天是不是领着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跑到七彩霞绸缎店里去了?听郝一标说,你一口气为那小娘子选了一二十种布料。”
“是有这回事,”见抵赖不过,游七只得认账,“这老郝,也真是嘴巴长。”
“那小娘子是谁?”
“是户科给事中刘炫的姨妹。”
“哟,还是个官眷,你老游有福气,娶过来了吗?”
“看了日子,定在三月十八。”
“唔,还有个把月,到时候咱来讨杯喜酒吃,”徐爵说着眉棱骨一抖,又酸溜溜叹道,“你们主仆二人活得有滋有味,只苦了咱家老爷。”
“你家老爷怎么了?”
“那两道折子的事,你未必不知道?”
“知道。”
“知道还问我怎么了?”徐爵长叹一声,“咱家老爷,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啊,增加杭州织造局用银额度,是他想办的第一件事,谁知一伸头就撞上一枚大铁钉。”
游七摸了摸腮帮上的朱砂痣,避实就虚问道:“蔡启方的那道折子,你老徐怎么看?”
“咱家老爷最头痛的,就是这道折子。”
“冯公公头痛,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老徐不应该头痛啊,你应该高兴才是。”
“咱为何要高兴?”徐爵一愣。
游七把头伸过去,压低声音说:“你老兄不是早就看不惯吴和么?何不借此机会除了他!”
徐爵半晌不做声。.且说这吴和自当上内官监掌印,特别是拜了冯保作干爹后,在大内一万多名太监里头,已是身价陡长成了不可一世的显赫人物。这小子也不大会做人,不单在一应貂珰面前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就是在徐爵跟前,也常常洋洋得意表现出优越感。徐爵本是个鼻子冒斜气眼睛能打诨的角色,哪里容得这等暴发户在他跟前摆谱,他不止一次在游七面前发牢骚,怪冯保把吴和宠坏了,并咬牙切齿地说:“迟早咱得把这个扯白吊谎的小花嘴收拾了。”正因为知道这些内因,游七才敢出这个主意,见徐爵不吭声,游七又激将:
“怎么,老兄不敢?”
徐爵摇摇头,一副无奈的神气:“不是不敢,只虑着这小子是咱老爷的干儿子,怕咱老爷下不了手。”
“你要把道理讲给冯公公听嘛,”游七加紧撺掇,“吴和这小子是个买干鱼放生——不知死活的人,留着他只会坏事。”
“这倒也是,咱回去劝劝老爷,让他丢卒保车。”
“这是上乘之策,如果冯公公亲手处置了吴和,外头这些官员的口,还不一下子都堵住了?”
徐爵觉得这主意不错,心中忖道:“你游七满脑子油盐酱醋,哪有这灵性的脑袋?这肯定是首辅大人的主意,只不过是借你的口说出罢了。”也不详究,只抄直道:“咱家老爷已打探凿实,蔡启方是高拱余孽,他这次跳出来为朱衡叫屈,不能让他得逞,朱衡这老屎橛子上折子申请致仕,咱家老爷让我来转达李太后的意思,还是准了他。”
“好,我一定向我家老爷转达。”
两人又叽叽咕咕密谈一阵子,徐爵这才告辞打道回到冯保府中。
冯保尚未入睡,一个人独自在书房隔壁的琴房中抚琴,旁边站着个叉角琴童,案几上点了一支藏香,屋子里淡淡的异香浮漾。冯保正在弹奏一曲他自己度曲的《古寺寒泉》,虽看见徐爵轻手轻脚进来,却并不急着搭理,而是全神贯注弹着曲子。创作这曲《古寺寒泉》,他差不多用了三个寒暑,期间他经历了改朝换代的风风雨雨,自己也由秉笔太监跃升为赫赫内相。但是,在这位成功者的内心深处,无论什么时候,都还藏了一份挥之不去的抑郁,毕竟在大内多年,胜残去杀的事见得太多。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便享尽人间富贵,也是恐惧多于喜悦。隆庆六年夏,在得到司礼监掌印职位的当天,他回到府中挥笔写下了“得马者未必为喜,失马者未必为忧”十四个大字。他的这间琴室的左右墙上,挂了两幅字画,一幅是唐伯虎的《秋深古寺图》,还有一幅即是他自己书就的这张条幅。正是这种潜藏心底的忧患,使他萌动了创作《古寺寒泉》的灵感。三年来,他一直琢磨这支曲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音未稳,于心不安”,直到今年除夕期间,这支《古寺寒泉》才算最后定谱。暮鼓晨钟伴随着忽明忽暗的泉声,凄凉与枯索暗示生命的无奈。古寺寒泉,良有意焉!今夜里,冯保吩咐门下摒弃所有访客,坐到这琴室中,焚香磬祝,又弹起了这一曲……
庄生晓梦,望帝春心,一切都在婉约曲折的倾诉中。当最后一个音符,像一颗亮晶晶的雨点打在翠绿的芭蕉叶上,滚动如珠又倏然消失。一旁静候恭听的徐爵,分明看到了主人眼眶中流露的怅然若失的神情,他忽然觉得自己呆在这里是多余的,正想蹑手蹑脚出去,却听得背后冯保喊了一声:
“回来!”
徐爵一惊,捉不住脚倒退了两三步,回转身来站定,又重新朝主人打了个稽首。冯保接过琴童递上的盖碗茶,品饮了一口,眼皮子抬也不抬,问道:
“见到游七了吗?”
“见到了,”徐爵便把与游七所谈情况大致复述一遍,又道,
“游七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
“他建议借此机会,把吴和撤掉。”
“啊?”冯保盯了徐爵一眼,“游七知道吴和是咱的干儿子吗?”
“知道,”徐爵踌躇了一会儿,便壮着胆子说,“老爷,这吴和自恃是你的干儿子,到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弄得口碑很坏,如今不单在大内,就是在外头,也有不少传闻哪。不然,游七怎么会知道呢?”
“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吴和收受贿赂,明码实价地卖官,还玩对食儿,这游七全知道。”
这些话都是徐爵现编的,他知道冯保最怕的就是“卖官”,故特别点出来。果然,冯保一听脸上就变了色,追问道:
“对吴和,外头还有什么舆论?”
“太多的奴才也不知道,”徐爵故意装出谨慎样子,小心说道,“不过,宫里头对他的舆论却是更多。”
这些话就是徐爵不说,冯保心里也明白。特别是那日听李太后谈话,分明已表示了对吴和的不满。这吴和知道蔡启方写了他的弹劾折子后,显得非常紧张,昨日下午还专门跑到司礼监找冯保打探口风。冯保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故说了几句大话,劝他不必担心。这吴和欢天喜地地走了,冯保却添了一块心病。
徐爵见冯保深思不语,知他正在犹豫,便又补了一句:“老爷,对这吴和,奴才总有些担心。”
“你担心什么?”
“诈传圣旨的事儿,是在老爷这儿定的,是天大的机密,怎么那个蔡启方能够知道呢?”
“咱也一直琢磨这件事?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孙隆做事细心,胡本杨生性胆子小,这两人都不会坏事,惟独这个吴和,是个狗过门槛嘴向前的角色,他好表功,依奴才看,八成儿是他露了口风。”说到这里,徐爵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言道,“这件事儿露了口风,害的是他自己,设若他把‘卖官’的事儿露了出去,岂不要害一串子人。”
冯保听了半晌不做声,然后阴沉沉问了一句,“依你看,应该接受游七的建议?”
徐爵故作神秘回道:“依奴才分析,这主意不是游七出的。”
“哪是谁出的?”冯保追问:
“是张先生。”
“你怎么知道?”
“咱听游七的口气。再说,这等好主意,岂是游七那榆木疙瘩脑袋想得出来的。这主意一石二鸟,既平了外廷官员的怨愤,又堵了后患。所以,干脆把吴和撤了。”
冯保深思了一会儿,忽然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
“不是撤掉,是除掉!”
第七回 为淫乐恶太监毙命 辩部疏小皇上问师
天煞黑,吴和乘一顶四人中轿回到东华门外不远处新购的宅子里,只见门口站了两个人迎他,定睛看去,其中有一个是他的管家,叫麻大年。另一个看不清面目,只约略觉得有了一把等纪。看到他从轿上下来,麻大年赶紧蹙上前来,行过礼后,便凑近耳语道:
“表哥,咱把他带来了。”
“是吗,先进屋再说。”
吴和说着已跨过了门槛,麻大年领着那个人跟在后头进了屋。吴和骤为新贵,早入了大户之列,家里头、r环婢女跑堂打杂一应侍役也弄了十几个,还从真定府老家请来表弟麻大年给他管家。在缙绅满巷贵胄如云的京城里头,这座“吴府”也算是初具气象。吴和一进客堂,立刻就有仆役上来给他宽衣看座,又有女婢忙颠颠沏茶上来。麻大年也招呼客人落座了,吴和借着灯光细看这位客人,只见他大约有五十多岁,鼻子眼睛皆小,偏生了一张大漏风嘴巴,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梭子布藏青道袍,头上戴着程子巾,整个一个邋遢相。
“这就是胡先生,人称大仙。”麻大年笑着介绍。
“久闻胡先生的大名。吴和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头却在犯嘀咕.“听说你是神医?”
“算不上什么神医,只不过祖传有几个秘方,可以让人还阳而已。”
胡大仙明里谦虚,但语气倨傲。有那种“挟泰山以超北海,舍我其谁乎”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