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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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一点一横一点一撇又一横,”李铁嘴嘴里唠叨着,起身走到正墙上贴着的仓颉像前,缓缓捋着一把白白的山羊胡子,沉思有顷,又回转身来问冯保,“客官,您是干啥的?”
“你猜猜?”冯保反问。
“老夫可以断定,你不是一般的人。”
冯保一惊,与邱得用对望了一眼。随即又问:“何以见得?”
“你问立字儿,这位客官,”李铁嘴指了指邱得用,“他坐在你的左首,立字左边有个人,合起来是位字,你是个有位子的人。”
“他有个啥位子?”邱得用开口问了一句。
李铁嘴一笑,说:“立字旁的人开口说话,人言为信,这位子同信字有关。大户人家里头,上传下达者为信,坐这位子里的人,是管家。若论到朝廷,与信字儿有关的衙门,外有通政司,内有司礼监。这位老先生坐在啥位子,老朽不知道,也不敢猜。”
李铁嘴嘴上虽这么说,但瞧他的神气,却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肯把玄机说破。冯保已是惊得合不拢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端起茶盅来,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
“这位客官,老朽所言不妄吧?”李铁嘴问。
咱干的是管家的事儿,这一点你说对了。”冯保唯恐李铁嘴还往下说,连忙指着邱得用说,“现在,轮到李先生给他测了。”
“你测个啥字儿?”李铁嘴转向邱得用。
“同他一样,也是个立字儿。”
邱得用说这话时,正碰上小厮提着铫子上来给他的茶盅续水。李铁嘴一看就立即变了脸色,反剪着双手,一字不语。
“怎么了?”邱得用担心地问。
“唉,不好说。”
李铁嘴摇摇头,脸色也灰了下来。他这副神情,越发弄得邱得用忐忑不安。冯保也是满腹狐疑,问道:
“李先生,有啥不好说的。咱报的是立字儿,他报的也是立字儿,未必相同的一个立字儿,还会有不同的解释?”
“有哇,”李铁嘴长吁一口气,叹道,“你们两个的立字儿,有天壤之别。你报了个立字儿
,旁边有人,凑成了位字,他报立字儿的时候,旁边正好有个人续水,这字儿就变了。”
“变成啥字儿了?”邱得用问。
“立字傍加水,你说是啥字?”
“泣。”冯保脱口而出。
“对,泣,哭泣的泣,”李铁嘴盯着邱得用,颇为关切地说,“这位客官,此刻你心里头,必定有肝肠寸断的痛心事儿。”
自外甥章大郎死后,邱得用一直在痛苦之中。他恨不能把杀死外甥的王崧之子王岩撕碎,可是听说刑部虽然拘禁了王岩,办案问谳却进展缓慢。后多方打听,才知道这是张居正故意让刑部拖延,因此内心把张居正恨死了。他总想找个机会在李太后面前告上一状,可是到了李太后面前,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此,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冯保身上,指望他能在李太后面
前帮着说句话,为这事他求过冯保几次,冯保每次都是满口答应,可就是不见他办事……这
会儿,当李铁嘴说出一个“泣”字儿,邱得用受了刺激,忘了情,竟嘴巴一瘪,巴嗒巴嗒掉下了泪珠子。
“邱……”冯保一急,差点喊出了邱公公,亏他收口快,“邱,啊,老邱,你这是干啥呢?”“人不伤心泪不流,让他流吧。”
李铁嘴同情地说。看邱得用这副样子已是没法谈事了,冯保喊人把他扶了出去。他自己也起身准备告辞,摸了五两银子放在桌上,然后又问:
“泣字儿还有何解?”
“方才说过,泣与位有天壤之别。若要位子稳,得远离哭泣之人。”
“多谢先生指点。”
冯保一拱手,出门登轿回到了紫禁城。当即就把测字馆发生的事情向李太后作了详细禀报。李太后没想到京城里头竟真的还有这等神奇之人。脑子一热,决定带着小皇上搞一次微服私访。为了不致走露风声发生意外,除了冯保和邱得用,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次行动。而邱得用,也因那个“泣”字儿和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第二次的出行,李太后也不让他参加。
且说李太后一行三人进了测字馆,李铁嘴早就在客堂里候着了。他见昨日来的胖老头儿领进的这母子二人,雍容华贵气质高雅,情知来了大主顾,忙堆下笑来,拱手说道:
“欢迎夫人与公子光临,老夫这厢有礼了。”
李太后点点头,她见这客堂窗明几净,陈设典雅,未及答话先已有了好感。
待落座后,冯保开口说道:“咱家老爷的夫人和公子,听说你李铁嘴的大名,今日特来拜会。”“夫人太客气。”李铁嘴不知怎的,竟去了平日的傲气,变得谦恭起来。问道,“夫人今日前来,不知想问什么?”
“问家事儿。”李太后回道,转脸对还在东张西望的朱翊钧说,“孩子,你给报个字儿。”
朱翊钧瞧着从天井里投到桌上的阳光,信手写了一个“日”字。
“日字?”李铁嘴正沉吟间,忽听得街上传来汪汪汪几声狗吠。顿时一愣,问李太后,“夫人可听到了?”
“听到什么?”李太后全神贯注等着李铁嘴解析玄机,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狗叫,方才街上有狗叫。”李铁嘴说。
“是吗?咱没听见。”李太后说。
“娘,咱听见了。”朱翊钧证明。
“老……”冯保差一点又说出老奴,亏他机警,立忙改口,“老先生的话不假,咱刚才也听到了狗叫。”
“狗叫与测字有啥关系。”李太后嘟哝一句。
“夫人,关系大着呢,”李铁嘴目光一闪,振振有词答道,“小公子报了一个‘日’字,那边就有狗叫,这正好应了一句话……唉!”
李铁嘴毕竟不脱卖艺人习气,到了节骨眼上就卖关子。在座的三人都急了,李太后追问:“哪句话?”
“天狗吠日,”李铁嘴一字一顿答道,又解释说,“老百姓说天狗吃日头,就是这意思。夫人,老夫看得出,贵府的前程,都在这位小公子身上。可是,眼下却有人想欺侮他呢!”
“谁?”李太后警觉地问。
“是谁咱不知道,”李铁嘴看了看朱翊钧,“不过,老夫有一言忠告。”
“请讲。”
“贵府仆役奴婢一定不少,查一查他们里头若有属狗的,还是尽早打发为妙。”
“有谁属狗呢?”李太后蹙眉思索,突然目光扫向冯保问,“你属什么?”
“属鸡。”
“哦,”李太后微微颔首,又问,“张先生属什么?”
“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该是属兔。”
“属兔好。”李铁嘴一旁插话,“日之精为龙,月之精为兔,对于公子来说,兔是吉祥。”
李太后抿嘴儿一笑道:“老先生真会说话。”
这时,一直思索着的冯保,突然一拍脑瓜子,叫了一声“哎呀!”
“怎么啦?”李太后问。
“邱……他可是属狗哪。”
“是吗?”李太后眼里掠过一丝疑惑。但她并不接着这话题往下说,而是问李铁嘴,“你方才说,龙为日之华,咱家公子并不属龙啊。”
“但他写给老夫的那个字儿是‘日’啊,日是什么?羲和驾六龙以巡天,咱们这些凡眼望天
,能见到龙么,只能看到日头。夫人,你不是要问吉祥么?只要除掉了狗,你家公子要多吉祥有多吉祥。”
“托你的吉言,多谢了。”李太后脸上泛起难得的笑容,又道,“咱还要问一件事。”
“啥事?”
“咱公子读书的事儿,”
“那还请公子说个字儿。”
朱翊钧想了想,在先前那个“日”字里头又加了一横,变成了一个‘目’字。
李铁嘴想了想,忽然嗤地一笑,自言自语道:“明明问的是读书,怎么扯到钱上头。”
“钱?”李太后心中一格登,小皇上第一次出经筵,肯定要花一大笔钱。只是这事儿不能跟李铁嘴说破,便问道,“你怎么测出钱来了?”
“目字下面加个八字,是啥字?”李铁嘴问。
“字。”朱翊钧答。
“这不就对了,古人以贝为钱。”李铁嘴一脸狐疑之色,不解地问,“按说,像夫人这样的大户人家,公子读书进学,不存在钱的问题。可是,府上现在却出现了无钱的征兆。”
“咱家公子写的是目字儿,你怎么扯出贝字儿来了?”冯保问。
“公子写的是目字儿不假。但眼下是八月,所以得加个八字儿。夫人,你说对不对?”
李太后不置可否,接先前的话题问:“李先生,你从哪里看出了无钱?”
“还是这个八字儿。八月问目,所以成了。但终究这个八隐而不显。所以,八月也就无可言。”李铁嘴云里雾里胡侃一通,李太后听了却觉得句句都是玄机,心里头对这位李铁嘴已是大为钦佩。此时略显惆怅地说道:
“咱原来打算选一个黄道吉日让孩子进学,现在看来却与天意不合了。”
“夫人所言甚是,应该另选吉日。”
“选啥时候呢?”
李太后完全是商量的口气,李铁嘴迎着李太后探询的目光,答道:
“这个,还得请公子写个字儿。”
“就这个目字,不再写了。”朱翊钧说道。
李铁嘴摇摇头,解释道:“公子,一字问一事,这是天机。若一字问数事,就不是天机了。”“孩子,再写一个字。”李太后说。
朱翊钧谨遵母命,又拿起了毛笔,在笺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朝”字。
瞧着朱翊钧龙翔凤舞的笔意,李铁嘴赞叹道,“公子虽然年少,书法却已如此老到,将来必定是凤凰池中人物。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李太后不接这个茬,只是说:“请李先生测定吉日。”
李铁嘴把“朝”字端详了一遍,问:“请问公子,为何要写这个‘朝’字?”
“问这作甚,咱想写就写。”
朱翊钧说话颐指气使,李铁嘴被噎了一下,不但不气恼,反而显得更加谦卑,说道:“老夫斗胆猜一句,你这位公子,是不是咱大明开国皇帝朱洪武的子孙?”
“你?”
朱翊钧瞠目结舌。李太后也大吃一惊,不动声色问道:“李先生从那儿看出来的?”
“朝字里头,去掉双十,就是一个明字。因此,老夫断言这位公子是朱明之后。不是个亲王之后,至少也是个郡王后裔。”
“真不愧是李铁嘴,猜得还真有几分像。”李太后浅浅一笑,随即问道,“吉日呢?”
“吉日也在这字里头,”李铁嘴拿起写有“朝”字的那张纸指给李太后看,“夫人你看,这
个朝字,实际由四个字组成,一个日,一个月,还有两个十字,因此,你所要举事的吉日,便是十月十日。”
李铁嘴话音一落,李太后就禁不住感叹道:“真是不可思议!”
第三十四回 武清伯荐官为私利 邱得用削职因属狗
李太后一行离开李铁嘴测字馆回到皇宫后,当夜无话。第二天用过早膳,就有内侍来报,武清伯李伟和锦衣卫千户李高父子二人,已来到乾清宫门外候着。“怎么来得这么早?”李太后在心里头问了一句。一连好几天,李伟都猴急马急地带信到宫里头要求见面。李太后被他缠得没法,只好答应今天上午见他,谁知他来得这么早。每天上午,小皇上要在东阁听折子,李太后不想让他爹与身为九五至尊的外孙见面,便传旨在西阁会见。
一刻儿工夫,李伟父子便在邱得用的带领下走进了西阁。一坐定,李太后就问:
“爹,你有啥事儿,这么急着要见我?”
李伟眼睛四下睃巡了一遍,问:“咱外孙呢?”
“每天上午,他都得听折子呢。”李太后瞧李伟虽然蟒袍玉带一身显贵,但行动举止却一点不见长进,比当年当泥瓦匠好不了多少,心里头便不大舒服。碍着父女之情又不好多说,只得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爹,你到底有啥事儿?”
见闺女不想叙亲情,李伟那老国丈的优越感顿时减去了许多,只得搓着手说:
“这事儿,是你弟弟狗蛋提出来的。咱舌头短说不清白,狗蛋,你说。”
狗蛋是李高的小名,李伟一句一句地喊,弄得李高满脸臊红很不受用。李太后也觉得不雅,埋怨道:“爹,李高好歹也是锦衣卫千户,正五品的官,你怎能老这么狗蛋狗蛋地喊呢?”
“喊惯了,改口难呢。”李伟自嘲地笑笑,指着李高说,“你托姐姐的福,如今不当狗蛋了。你要说的事,还要求你姐姐开恩呢。”
李太后把眼光投向弟弟李高,等着他开口。
“姐,”李高先甜甜地喊了一句,然后欠欠身子,既是讨好又不无羡慕地说道,“你如今是太后了,咱外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