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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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蛆婆拱得石磨翻?”
我的确是拱不起石磨,甚至没想到石磨有这么沉。根本就没有对话的可能,没有渠道,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没有平等的前提,怎么可能对话?下次去公园再见到屈文琴,我怕自己犹豫,一见面就把调动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吃惊道:“大为,谁在弄你呢?”我说:“谁弄我?我自己愿意去的。”她说:“人人都想往中心靠,你倒离中心越来越远了。上次你听了我的,陪我一起去看看沈姨,也不至于这么惨。”我说:“我没认为自己惨,中医学会的工作还单纯些,还可以名正言顺地看书。”她说:“大为你这样安慰自己那是骗自己。谁不知道离领导近的地方什么都有,远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别人往中间挤都挤不进,你在中间还没站稳,被挤出来了。”我不高兴说:“领导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凭什么叫我靠近他?他怎么不来靠近我?”她说:“天天坐皇冠是一个人,病死了没人抬也是一个人,这都是你看到的,一个人跟一个人是一回事?”我说:“要我做丁小槐那副嘴脸,我做不出。要我那样还不如宰鸡似的一刀把我宰了。我血管里流的血都跟他不同,你要我把血换掉?说句大话我有那一份高贵,放不下那个架子。”她说:“有水平的人不要做那副嘴脸,但总要不动声色地体会了意图顺着去想去做,想达到目标不付出那是不可能的。说到高贵,这个世界只有一种高贵,上去了不高贵也是高贵,下来了高贵了也是不高贵,高贵不高贵要看现实,不能看自己的感觉,你说呢?”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凉了半截,高贵不高贵竟可以如此现实而庸俗?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它病了吗?照这么说起来,屈原司马迁陶潜杜甫曹雪芹们一生潦倒,倒是没什么高贵可言了?她要带我去见沈姨,把这件事挽回来。我说:“我又要起身去寻那把砍排骨的刀了。”她坚持要我去,我偏不去。她说:“大为你要看清形势的严峻性,人一挫就是几年,几年以后还有机会轮到你?”我说:“我去了立马就有机会我也不去。”她一跺脚说:“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你这种人!”我说:“我就是这种人,你要改变我,那不可能,我自己都改变不了自己,除非到医院动手术把我的血全部换了。”她说:“会有人给你动手术的,到时候别人不换你自己也会换,不过那时候就太晚了,看你这一辈子怎么办?”不再说话,把身子移到远一点的石头上,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却不动。这样对望了有半个小时,她站起来说:“我去了。”我的头似摇似点地动了动。她说:“大为,你要小心。”就转身走了。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第二篇
在中医学会一晃就是四五年,我结了婚,生了个男孩,就这点变化。
妻子董柳是在市卫生系统的联欢会上认识的。那天在市青年宫举行的联欢会,有好几百人参加。首先是马厅长讲了话,接着是市局的梁局长,然后表演节目,跳舞。没想到卫生系统有这么多漂亮姑娘,男青年却偏少。我跟好几个漂亮姑娘跳了舞,好久没有过这样的的感觉了。在人丛中我看到了屈文琴,她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们交换了一个注目礼。从她的眼神中我读出了一种意味,难道我这么走过去邀她跳一支舞,就覆水能收?我怕自己领会错了,再似乎是不经意地望过去,还是那一种眼光。我没有找到读懂的感觉。我体会一下自己的心情,也并没有走过去的冲动,再瞟一眼那目光越发暧昧起来。等我跟几个姑娘跳了舞,那目光中的意味就完全消失了。我觉得老要交换注目礼挺别扭的,就在下一支舞曲终了的时候,坐到舞厅的另一端去了。这样我注意到了董柳,她就坐在我身边。有两支舞曲没人邀她,我就替她感到紧张,好好的一个姑娘,安安静静的,怎么被冷落了?她那安静的神态让我心中动了一动。也许今天漂亮姑娘太多,一个个都装饰得色彩飞扬,这姑娘她吧,似乎没有刻意打扮,就被忽略了。我带着同情心邀她跳舞,我感到自己有这种责任。她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马上站了起来说:“我,我不太会跳。”她这种神态点燃了我的一种感觉。别的女孩子你去邀她,她还要装作犹豫一下,慢吞吞站起来,让你站在那里等着来证明她的价值。眼前这个女孩让我感到了淳朴,丝毫没有自恋性的骄傲。我说:“会不会走路,会走路就会跳舞。”其实她跳得还可以,我说:“是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吗?”她羞羞地一笑说:“别拿我开玩笑好吗?”我们一连跳了几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弃了与那些色彩飞扬的姑娘跳的机会,似乎是对那种带有夸张意味的刻意装束有了一点反感。比起那些姑娘由装着传达出来的极度自信,我更欣赏眼前这个姑娘的含蓄。谈话中我知道了她叫董柳,从卫校毕业已经四年,在市五医院当护士。跳着舞我看见屈文琴在和马厅长讲话,接下来又跳舞,我马上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走过去邀她。人还是那个人,不能幻想她会有所改变。舞会结束的时候,我招招手对董柳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回到宿舍我老是想着董柳的事,想向自己问一个为什么时,却说不出道理,心里有个鬼在蹲着似的。说起来她比许小曼就差得太远了,也比不上屈文琴,难道我池大为越找越往下了吗?我对自己服不下这口气,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就不去想这件事。可过几天回过头来一种感受还是挂在心中的那一个地方。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答,那就是她那种毫不做作的朴质触动了我,不像其它姑娘,给人一种自己是个必须引起高度重视的人物的感觉。我想着是不是要去市五医院去找她,至少问一问她是不是还处于挂单状态吧。联欢会上那么多漂亮姑娘,为什么我偏对她产生了心灵感应?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在逃避,你害怕挑战,你心虚了,气短了。”我明白自己在往没有挑战性的方向走,我犹豫了。
最后我还是下决心给董柳写了一封信,约她到天都公园门口见面,管她有没有男朋友呢。我不要什么道理,什么条件,想写就是最大的道理,把为什么问过来的问过去,自己也给问糊涂了。那天我吃了晚饭就去了,在路上想着她会不会也像屈文琴一样,晚来十几分钟,在心理上争取一个主动?虽说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愿理解,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教我失望。我在七点半准时到在公园门口,正想找个好位置等一会,就听见有人叫我,是她。我说:“你已经来了?”她说:“你说七点半,我怕迟到了,就提前来了。”我心中一热说:“你真准时啊。”她奇怪地望我一眼说:“你自己说的七点半,我都来好一会了。”我说:“好,好。”又说:“你来了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看我等得不耐烦了走过来走过去的,你再出来,喘着气告诉我说路上堵车了。”她羞羞一笑说:“不想那样。”我说:“好,好。”我要去买门票。她说:“我来早了,就买好了。”我笑了用电影中的口气说:“你,大大的好,架子的没有。”她说:“不想那样。”就进了公园。在公园里有两个小孩追着玩,前面一个回头望着后面追的人,一头撞在她身上,她马上扶住了说:“小心,小心,会摔着的。”孩子笑着跑开了。我看着心里很温暖,想起有一次跟屈文琴搭公共汽车,一个乡下女人担着一担鸡和蛋,售票员不让上车,她拼命挤上来了,担子碰着了屈文琴,她大叫一声“小心点”。售票员要那女人买两张票,她不肯,屈文琴说:“占了这么多地方就要买这么多票。”我碰她一下,她才没说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太公式化了,我甚至觉得事情的展开太顺利太平淡,没有阻力就无法使感情的力度得到充分的表现和证实。董柳太相信我,我说什么都是真的对的,这简直使我对她产生一种怜悯以至忧虑。如果不是碰上我而是碰上一个玩心眼的人,那她会是什么命运,还不哄得她一愣一愣的?有一次我对她说:“说真的你猜我读过研究生没有?”她说:“读过。”我说:“说真的我在北京漂了几年,混不下去了,就冒充研究生回来了。”她说:“读过。”我说:“你也没检查我的档案,我现在跟你说真的,我那几年在打流。”她说:“读过。就算没读过也不要紧,但是你读过。”我说:“亏你碰了我,碰了别人就给骗去了。”她说:“我一个小护士,他骗我干什么?”我笑了说:“骗你干什么?骗不了你的钱骗你的人,骗不了你的人骗你的感情。”她望着我说:“我就那么不会看人?”这倒使我觉得非得跟她好下去不可,不然她跌到坏人手里花花公子手里怎么办?我说:“将来我们没有房子你可别怪我。”她说:“这不是有一间吗?已经很好了,我们现在还跟做学生差不多,四个人一间也过来了。”我说:“那你准备跑路,每天来回就是两个多小时。”她说:“闲着也闲着了。”我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当官,对权力一点感觉都没有。”她说:“当老百姓的总是多数。”我把自己担忧的事说出来,对她都不是个问题,我索性说:“真的到那天呢,别人都要搞个车队去接亲,还要花车,再摆几十桌,我们就算了。”她说:“你说算了就算了,你买一套红衣服给我穿,我要你买的。”我说:“这么说就没有障碍了,你今晚别回去算了,反正现在新娘子一百个有九十九个是旧娘子,我们也不能免俗。”她说:“那不行,我就愿意做那百分之一。”我说:“昨天我填登记表,在职务那一栏填了科员,括号,享受科级待遇,在婚否那一栏填了未婚,括号,享受已婚待遇。”她抿着嘴笑,连连摇头,表示不信。那天去登记了,她说:“我这一辈子就归你了,你不变心就好。”她催我去买红衣服,我们就上街去了。她还舍不得买太好的,我觉得太委屈了她,一辈子也没让她当一天的主角。我说:“我现在只有这么大的能力,欠了你的,有一天我会还你的,你相信我。”我说着不知为什么直想哭,眼泪都流了下来。她掏出手绢帮我擦泪说:“怎么了你怎么了呢?这么多人,怪不好意思的。”说着她自己也哭了起来,用衣袖遮了眼,跑到一个角落对着墙壁呜呜地哭,一边说:“哭什么,哭什么,要高兴才对,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很高兴的。”
董柳把一口箱子从医院提过来,再买了几件家具,双方在各自单位发了几十包糖,就结了婚了。搬来的那天董柳说:“我本来不想找个学医的,他们把人都看成了细胞,太没有意思了。”我说:“学中医的还是把人看成一个整体,不把人分解了来看。”新婚的感受真不知怎样描述,一会觉得很有激情,一会又觉得就这么回事。倒是董柳有一次在事后说:“我怎么早几年没碰到你?”我搞来一张旧书桌放在门外,摆上油盐酱醋,又一把刀一张砧板,再用砖头垫着搁上藕煤炉,有模有样地过起了日子。董柳似乎很满足,到底是女人。我呢,找了很多中医典籍来看,好久没有认真看过书了。一天到晚也没有什么事来找我,也没有什么人来找我,我觉得自己像个现代隐士。我在报上读到一条消息,梅少平放弃了省文联主席的位子,离开了省城,到当年当知青的乡下隐居去了。这条消息给了我一种信心,人家那才叫做境界呢。纷纷扰扰的世界在我看去是空空荡荡,地老天荒。这样我心中更加平静,跟他不同的只是我隐居在城市罢了。虽没有结庐山野,又没有独钓寒江,可心中没有挂碍,恬然安然怡然,有那么点大隐隐于市的感觉,也算活出了一点境界。
我在中医学会的感觉其实比在厅办公室好。上班可以看书,出去一两个小时也没关系,没有什么事在等着,更不会有人等你一出办公室就提着你的名字叫得天下都知道。如果不是带有惩罚性质,我倒要感谢提出这个建议的人。
坐在我对面的尹玉娥三十多岁,是照顾夫妻关系从县里调来的,她丈夫是计财处的彭副处长。她眉描得细细的一线,涂着口红,扑了面霜。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可她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我上班第一天她说:“怎么到我们这个鸟不屙屎的地方来?”我说:“鸟不屙屎,静得好,鸟不来吵,人更不来吵。”她说:“我还是很欢迎你的,小廖调走了,有时候我守庙样的守一天,口都闭臭了,养老倒是一个好地方,年轻人只想冲锋陷阵,怎么坐得住?厅里对你也太不公平了,才几个研究生?你得罪谁了?”我说:“我得罪谁了,你告诉我。”她说:“其实谁都知道你得罪谁了。别人舔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