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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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来一回。这时他心里一想,女子真是惹不得的,无论如何,总会乐不敌苦。从今以后,我要下个决心,离开一切的女子,不再作这些非非之想了。他猛然间有了这一种觉悟,他就想到独身的时代常住在小楼,因此他毫不踌躇,就上这楼来。好在这楼和金铨的屋子相距得近,逐日是打扫干净的。凤举由这走廊下把电灯亮起,一直亮到屋子里来。那张写字台,还是按照学者读书桌格式,在窗子头斜搁着。所有的书,还都放在玻璃书格子里,可是门已锁了,拿不出书来。只有格子下面那抽屉还可打开,抽出来一看,里面倒还有些零乱无次的杂志。于是抽了一本出来,躺在皮椅子上来看。这一本书,正是十年前看的幼年杂志,当年看来,是非常有味,而今看起来,却一点意思都没有,哪里看得下去?扔了这一本,从新拿一本起来,又是儿童周刊,要看起来,更是笑话了。索性扔了书不看,只靠了椅子坐着,想自己的事。自己初以为妓女可怜,不忍晚香那娇弱的人才,永久埋在火坑里,所以把她娶出来。娶出来之后,以她从前太不自由了,而今要给她一个极端的自由。不料这种好意,倒让人家受了委屈,自己不是庸人自扰吗?再说自己的夫人,也实在太束缚自己了,动不动就以离婚来要挟。一来是怕双亲面前通不过,必要怪自己的。二来自己在交际上,有相当的地位,若是真和夫人离了婚,大家要哗然了。尤其是中国官场上,对于这种事,不能认为正当的。三来呢,偏是佩芳又怀了孕,自己虽不需要子女,然而家庭需要小孩,却比什么还急切。这样的趋势,一半是自己做错了,一半是自己没有这种勇气可以摆脱。设若自己这个时候,并没有正式地结婚,只是一个光人,高兴就到男女交际场上走走,不高兴哪一个女子也不接近。自己不求人,人家也挟制不到我。现在受了家里夫人的挟制,又受外面如夫人的挟制,两头受夹,真是苦恼。自己怎样迁就人家,人家也是不欢喜,自己为了什么?为了名?为了利?为了欢乐?一点也不是!然则自己何必还苦苦周旋于两大之间?这样想着,实在是自己糊涂了,哪里还能怪人?尤其是不该结婚,不该有家庭,当年不该读书,不该求上进,不该到外国去,想来想去,全是悔恨。想到这里,满心烦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胸中这些块垒?一个人在楼上,只有酒能解闷,不如弄点酒来喝罢。于是走下楼去,到金铨屋里按铃。上房听差,听到总理深夜叫唤,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伺候金铨杂事的赵升便进来了。一进房看见是凤举,笑道:“原来是大少爷在这里。”凤举道:“你猜不到吧?你到厨房里去,叫他们和我送些吃的来。不论有什么酒,务必给我带一壶来。”赵升笑道:“我的大少爷,你就随便在哪儿玩都可以,怎么跑到这里来喝酒?”凤举道:“我在这里喝酒,找骂挨吗?对面楼上,是我的屋子,你忘了吗?”赵升一抬头,只见对面楼上,灯火果然辉煌。笑道:“大爷想起读书来了吗?”凤举道:“总理交了几件公事,让我在这楼上办。明日就等着要,今晚要赶起来。我肚子饿了,非吃一点不可。”赵升听说是替总理办事,这可不敢怠慢,便到厨房里去对厨子说,叫他们预备四碟冷荤,一壶黄绍,一直送到小楼上去。同时赶着配好了一只火酒锅子的材料,继续送去。凤举一人自斟自饮,将锅子下火酒烧着,望着炉火熊熊,锅子里的鲜汤,一阵阵香气扑鼻,更鼓起饮酒的兴趣。于是左手拿杯,右手将筷子挑了热菜,吃喝个不歇。眼望垂珠络的电灯,摇了两腿出神。他想,平常酒绿灯红,肥鱼大肉,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不觉有什么好胃口。象今晚上这样一个自斟自酌,吃得多么香,这样看起来,独身主义究竟不算坏,以后就这样老抱独身主义,妇女们又奈我何?不来往就不来往,离婚就离婚,看他们怎样?一个人只管想了出神,举了杯子喝一口,就把筷子捞夹热菜向嘴里一送。越吃越有味,把一切都忘了。黄绍这种酒,吃起来就很爽口,不觉得怎样辣,一壶酒毫不费力,就把它喝一个干净。酒喝完了,四碟冷荤和那锅热菜,都还剩有一半。吃得嘴滑,不肯就此中止。因之下楼按铃,把赵升叫来。不等他开口,先说道:“你去把厨子给我叫来,我要骂他一顿。为什么拿一把漏壶给我送酒来?壶里倒是有酒,我还没有喝得两盅,全让桌子喝了。”赵升笑道:“这是夜深,睡得糊里糊涂,也难怪他们弄不好。我去叫他们重新送一壶来就是了。”凤举听了这话,就上楼去等着,不一会儿,厨子又送了一壶酒来了。而且这一壶酒,比上一次还多些。凤举有点酒意了。心里好笑,我用点小计,他们就中了圈套了,这酒喝得有趣。于是开怀畅饮,又把那一壶酒,喝了一个干净。赵升究竟不放心,先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后来悄悄地走上楼,站在廊外,探头向里张望了几回,见凤举只喝酒,并没有象要做公事的样子。凤举一回头,见一个人影子在外面一晃,便问是谁?赵升就答应了一声,推门进去。凤举道:“酒又没有了,给我再去要一壶来。”说时,把酒壶举得高高的,酒壶底朝了天,那酒一滴一滴由酒壶嘴上滴到杯子里去。赵升笑道:“大爷还不去睡吗?你别老往下喝了,你是要醉在这里,总理知道了,大家都不好。”凤举向赵升一瞪眼,拿着酒壶向桌上一顿,骂道:“有什么不好?大正月里,喝两杯酒也犯法吗?看你们这种谨小慎微的样子,实在是个忠仆。其实背了主子,你们什么事也肯干。喝酒?比喝酒重十倍的事,你们也做得有。主子能狂嫖浪赌,好吃好喝,你们才心里欢喜。用十块钱,你们至少要从中弄个三块两块的。”赵升听了他这一套话,心里好个不欢喜。看看他的脸色,连眼睛珠子都带红了。不知道他是怒色,还是酒容,只得笑道:“你怎样了?大爷。”凤举一放筷子,站起身来,身子向后一晃,正要两手扶桌子时,一只手扑了空,一只手扶在桌沿上,把一双筷子按着竖起来,将一只杯子一挑,一齐滚到楼板上去。他身子也站不住,向后一倒,倒在椅子上,椅子也是向后仰着一晃。幸得赵升抢上前一把扯住,不然,几乎连人和椅一齐倒下。这实在醉得太厉害了,夜半更深,闹出事来,可不是玩的!当时他上前将凤举搀住,皱眉道:“大爷,我叫你不要喝,你还说不会醉呢。现在怎么样了?依我说,你……”不曾说完,凤举向一旁一张皮椅上一倒,人就倒下去了。赵升一想,这要让他下楼回自己屋里去睡觉,已经是不可能,只好由他就在这里睡着。赶忙把碗筷收了下楼,擦抹了桌椅,撮了一把檀香末子,放在檀香炉子里点上,让这屋子添上一股香气,把油腥酒气解了。但是待他收拾干净了,已经是两点多钟了。楼上楼下,几盏电灯,兀是开放着。这样夜深电力已足,电灯是非常地明亮。这楼高出院墙,照着隔壁院子里,都是光亮的。
恰好金铨半夜醒来,他见玻璃窗外,一片灯光,就起身来看是哪里这样亮?及看到那是楼上灯光,倒奇怪起来,那地方平常白天还没有人去,这样夜深,是谁到那楼上去了?待要出来看时,一来天气冷,二来又怕惊动了人,也就算了。第二日一早起来,披上衣服,就向前面办公室里看去,见那玻璃窗子里,还有一团火光,似乎灯还有亮的。便索性扶了梯子走上楼去。只见小屋里,所有四盏电灯,全部亮上。凤举和衣躺在皮椅上,将皮褥子盖了,他紧闭了眼,呼都呼都嘴里向外呼着气。金铨俯着身子,看了一看他的脸色,只觉一股酒气向人直冲了过来,分明是喝醉了酒了。便走上前喊道:“凤举!你这是怎样了?”凤举睡得正香,却没有听见。金铨接上叫了几句,凤举依然不知道。金铨也就不叫他了,将电门关闭,自下楼去。回到房里,金太太也起来了,金铨将手一撒道:“这些东西,越闹越不成话了,我实在看不惯。他们有本事,他们实行经济独立,自立门户去罢。”金太太道:“没头没脑,你说这些话作什么?”金铨叹了一口气道:“这也不能怪他们,只怪我们做上人的,不会教育他们,养成他们这骄奢淫逸的脾气。”金太太原坐在沙发上的,听了他这些话,越发不解是何意思,便站起来迎上前道:“清早起来,糊里糊涂,是向谁发脾气?”金铨又叹了一口气,就把凤举喝醉了酒,睡在那楼上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道:“我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这样发脾气,原来是凤举喝醉了酒。大正月里,喝一点酒,这也很平常的事,何至于就抬出教育问题的大题目来?”说着这话,脸上还带着一脸的笑容。金铨道:“就是这一点,我还说什么呢。他们所闹的事,比喝醉了胜过一百倍的也有呢。我不过为了这一件事,想到其他许多事情罢了。”于是按了铃叫听差进来,问昨晚是谁值班?大家就说是赵升值班。金铨就把赵升叫进来,问昨晚上凤举怎样撞到那楼上去了?赵升见这事已经闹穿了,瞒也是瞒不过去的,老老实实,就把昨晚上的事直说了。金太太听了,也惊讶起来,因道:“这还了得!半夜三更,开了电灯,这样大吃大喝。这要是闹出火烛来了,那怎样得了!赵升,你这东西,也糊涂。看他那样闹,你怎么不进来说一声?”赵升又不敢说怕大爷,只得哼了两声。金铨向他一挥手道:“去罢。”赵升背转身,一伸舌头走了。金铨道:“太太,你听见没有,他是怎样的闹法?我想他昨晚上,不是在哪里输了一个大窟窿,就是在外面和妇女们又闹了什么事。因此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就回来灌黄汤解闷。这东西越闹越不成话!我要处罚处罚他。”金太太向来虽疼爱儿女,可是自从凤举在外面讨了晚香以后,既不归家,又花消得厉害,也不大喜欢他了。心想,趁此,让他父亲管管,未尝不好,也就没有言语。
那边凤举一觉醒来,一直睡到十二点。坐起来一看,才知道不是睡在自己房里。因为口里十分渴,下得楼来,一直奔回房里,倒了一杯温茶,先漱一漱口,然后拿了茶壶,一杯一杯斟着不断地喝。佩芳在一边看报,已经知道他昨晚的事了,且不理会。让他洗过脸之后,因道:“父亲找你两回了,说是那家银行里有一笔帐目,等着你去算呢。”说毕,抿了嘴微笑。凤举想着,果然父亲有一批股票交易,延搁了好多时候未曾解决。若是让我去,多少在这里面又可以找些好处。连忙对镜子整了一整衣服,便来见父亲。这时金铨在太太屋子里闲话,看见凤举进来,望了他一下,半晌没有言语。凤举何曾知道父亲生气,以为还是和平常一样,有话要和他慢慢地说,便随身在旁边沙发上坐了。金太太在一边,倒为他捏了一把汗,又望了他一下。这一下,倒望得凤举一惊,正要起身,金铨偏过头来,向他冷笑一声。凤举心里明白,定是昨晚的事发作了,可是又不便先行表示。金铨道:“我以为你昨晚应该醉死了才对呢,今天倒醒了。是什么事,心里不痛快,这样拚命喝酒?”凤举看看父亲脸色,慢慢沉将下来,不敢坐了,便站起身来道:“是在朋友家里吃酒,遇到几个闹酒的。”金铨不等他说完,喝道:“你胡说!你对老子都不肯说一句实话,何况他人?你分明回来之后,和厨房里要酒要菜,在楼上大吃大喝起来,怎么说是朋友家里?你这种人,我看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的。我不能容你,你自己独立去。”金太太见金铨说出这种话来,怕凤举一顶嘴,就更僵了。便道:“没有出息的东西,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情,你给我滚出去罢。”凤举正想借故脱逃,金铨道:“别忙让他走,我还有话,要和他说一说。”凤举听到这话,只得又站住。金铨道:“你想想看,我不说你,你自己也不惭愧吗?你除了你自己衙门里的薪水而外,还有两处挂名差事,据我算,应该也有五六百块钱的收入。你不但用得不够,而且还要在家里公帐上这里抹一笔,那里抹一笔。结果,还是一身的亏空。我问你,你上不养父母,下不养妻室,你的钱哪里去了?果然你凭着你的本领挣来的钱,你自己花去也罢了。你所得的事,还不全是我这老面子换来的?假若有一天,冰山一倒,我问你怎么办?你跟着我去死吗?这种年富力强的人,不过做了一个吃老子的寄生虫,有什么了不得?你倒很高兴的,花街柳巷,花天酒地,整年整月地闹。你真有这种闹的本领,那也好,我明天写几封信出去,把你差事一齐辞掉,再凭你的能力,从新开辟局面去。”凤举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