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虐-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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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乃夫道了谢,走出门去。
西边的太阳正要下山。
——向北?
志乃夫自语着朝王泷川方向走去。
虎雄遇到的那个猎人无疑是源藏。志乃夫没见过源藏。但他能想象出他的面貌。放荡不羁且又十分自负。他今天第一次得悉了源藏的行踪。出了奥三界岳以后,源藏就销声匿迹了。
源藏是从臼巢山下来的,而狼在几天之前,到了王泷川,它极有可能也是从臼巢山下来的。源藏的追踪如此地准确无误,这真令志乃夫哑然失惊。
他在想,自己是否也能如此准确地追踪德造。德造也不见了行迹。有关他的线索就是在奥三界岳破坏了源藏和仓田长卫的捕狼行动之后,留在阿寺川上游的足迹。志乃夫想,德造肯定也在寻找狼的下落。但是,德造不可能象源藏那样,在茫茫的山野追踪一头狼。德造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得知狼的消息以后,迅速赶到那里。平常时候他肯定就躲在什么地方。
报纸上登出了狼的消息。狼袭击了烧炭人。这个消息从村里传到警察那里,再由警察那里传到报社。
——德造闻讯一定会赶来。
志乃夫确信这一点。
但即使德造来了,要抓住他也决非易事。源藏追狼有绝招。志乃夫追德造也有绝招。德造带着一条狗,而这条狼又是和狗一起养大的。只要他带着这条狗,他就极有可能抢在源藏前面找到狼。源藏再怎么能耐,也抵不上狗的嗅觉。狗只要发现狼的足迹,很快便会追上去。在这一点上,德造占有明显的优势。
要找到德造决不会一帆风顺。志乃夫拿定主意,紧盯住源藏。找到源藏之后,顺藤摸瓜,总会见到德造的。
——一定要杀了他!
屈辱搅得志乃夫不得安宁。
夜幕之下,凄风在枯木梢头怒号。志乃夫迈步朝王泷川走去。
8
椹谷在御岳山的五合目附近往下流去。
源藏来到靠近椹谷的山粱上。
从臼巢山上下来,已是第六天了。
去了奥三界岳山以后,这是第十三天,源藏不清楚具体时日,但他估摸着已到了十二月中旬。
椹谷周围的山上已经下了雪。雪不太厚。大雪封山,还需要一段时间。其间,雪融化了再积起来。这样反复几次,进山的时候,不穿踏雪套鞋便寸步难行了。
源藏在等下雪。当雪把整座山都覆盖起来的时候,狼也就无处可逃了。因为在它后面的雪地上,必然要留下一条足迹。这条足迹是最致命的东西。它给自己留下一条难以逃脱的死亡之线,到处流浪。
在王泷川上游,没有发现狼的任何痕迹。源藏估计,在和烧炭人遭遇之后,狼沿王泷川上溯出了县境。他的直觉使他得出了这样的判断。
烧炭人!源藏想起猎人讲的话,气得脸都扭歪了。据说烧炭人曾用金属丝做的套子捉住了狼。当他挥起六尺棒要打死它的时候,遭到了抵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源藏脸色大变。如果狼被这个烧炭的用兔套子杀死,那源藏的苦苦追踪便失去了赖以存在的目标。何去何从,源藏将感到迷惘、困惑。源藏还有何面目回去见家乡父老?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满怀惆怅,毫无目的地四处漂流的身影。
狼甩脱套子,反击了烧炭人。这使源藏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慰。如果狼靠近饵肉,被套子擒往打死的话,源藏便失去了立足之地。他不敢想象泷号和赤姬号居然会被这样没用的家伙咬死!他风餐露宿,一路追踪的狼不该是这个熊样。
一度中了圈套的狼以后再也不会上当了,源藏对此感到放心。狼向烧炭人发起反击,这也使源藏感到很痛快。狼并不想整死烧炭人。如果他想要他的命,那只消它纵身一跃,把烧炭人扑倒在地,然后撕碎他就行了。狼在树下守了一天一夜,然后飘然而去的举动,颇有戏谑的意昧。如果它没有自信,它决不会这样逗趣。狼心里充满了自信,这使源藏心情为之一爽。
狼命该如此,它不得不如此。
在紧靠椹谷的山粱上,大地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火红色。
源藏拨开白雪覆盏的茂密的山白竹丛向前走着。突然他的身体僵住了。前方传来了野兽的怒吼声。与此同时,源藏从肩上摘下枪,从子弹带里掏出子弹,弹壳是黄铜做的。一颗装入枪膛,另三颗夹在左手指缝中间。其动作十分麻利,神速已极。
是狼在吼叫。
骇人的怒号声来自前方的丛林中。这样可怖的叫声,源藏可说是闻所未闻。大气在颤抖,除非是狼,别的野兽是决难有这样的啸叫的。握在源藏右手里的枪已经化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枪在他手里是那样的灵活自如,就象被赋予了生命一样,黑色的枪身直指发出吼声的地方。
源藏从动静上判断,狼可能正在追一头鹿或野猪。
当他明白是狼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愣住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只要狼一出现他肯定弹无虚发。实际上。他做梦也没想过会击不中。
前边山脊左侧的树丛晃动了一下,从里面奔出一只金色斑斓的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头公鹿。在赤红色阳光的辉映下,鹿身上象是涂上了一层金色。它向前小跳几步,直冲源藏隐身的地方而来。源藏把握在手里的猎枪的枪口掉转了一下,指向鹿的后边。但这么轻微的一动,居然也被这头金色巨鹿捕捉到了,它突然改变了方向。与此同时,它用力跳跃了起来。
在一团金色当中,雪花纷纷腾飞起来。溅落的雪花也染上了一片金色。周围一带全被光包围了。在这片金光的洪水当中,鹿不停地跳跃着。划出一个个美丽的弧线。二、三十米远的距离只几下就被它跳了过去。它身后溅起的雪花受到金光的反射,弄得源藏一阵目眩,在眩目的金光中,山脊上跑出一头野兽,它象一道黑色的闪电,紧迫不舍。
源藏也紧赶上去。
巨鹿在北侧的断崖上消失了。一瞬间,那头黑兽也消失了。源藏跑着,扭歪的脸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十分难看。他往前跑着,身后雪花乱飞。北侧是绝壁,源藏早就知道,他此刻也并没有忘。在他的脑海中,一团金色火焰在疯狂地燃烧,头脑象要炸裂了似的。来到绝壁边上时,连眼睛也燃烧了起来。在他燃烧的双眼中,几近垂直的冰封雪冻的断崖的斜坡上,飞奔而下的牡鹿和紧随其后的狼只是两个小小的黑点。
源藏再也控制不住自已。他瞄准狼扣动了扳机。而在他击发的当口,一个前冲,他的身体滑下了绝壁。
源藏躺在小屋里。
小屋位于什么地方,源藏自己也模糊不清。看样子象是烧炭人废弃不用的小屋。实际上能不能称它为小屋还真是个问题。小屋是用几块木板随便钉起来的,寒风顺着木板缝直往里灌,连外面风雪迷漫的景象都能看得见。
他身上正在发烧,而且热度挺高。忽而神志清醒,忽而又懵懵懂懂的直犯迷糊。
他从北壁滚下了约有百来米远。当时的情景他记得很清楚。他拼命地用手乱抓一通。开始他抓到了一块岩角,他就势一滚倒在了一丛灌木上。下滑的势头总算止住了,但他的胸部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感到呼吸困难,身上受了好几处伤。擦伤的地方就更多了。四肢瘫软无力,他已无力爬上悬崖。这时,夕阳西沉,残照渐消。在暗夜当中是绝不可能爬上去的。
他干脆死了这份心,把自己绑缚在灌木上度过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开始往上爬。他浑身直发冷。爬到悬崖顶上整整费了两个小时。等到他找到旅行包和枪的时候,身上已发起了高烧。
再往后,他就朦朦胧胧地有点儿记不得了。
连怎么找到的小屋,他也没有一点儿印象。
他恍惚觉得,他在小屋里已躺了将近一个昼夜。
透过木板缝源藏木然地看着外面悠悠飘落的雪花。
是老了吗?他不禁自问。他知道鹿能够从近乎垂直的悬崖上跑下去。如果是青羊,不止是垂直的绝壁,即使是凹进去峭壁,它也下得去。但他绝没想到狼也会如此轻捷。狗是绝对做不到的。不过还好,他不相信自己老了。正因为这个念头过于强烈的缘故,才导致他从绝壁上滑落了下来。他当时的精神状态竟至达到了如此迷狂的地步。
他在想,他耗费半生精力苦练绝技究竟是为了什么?杀死狼——对。就是为这个。如果当时他把狼杀死了,那么这艰苦的,没有结局的旅行便可宣告终结。他渴望杀死狼。但是,应当在什么情况下开枪,对他来说该是十分清楚的。在明白即使开枪也无益于事的时候。他是不会开枪的,这是他的准则。撇开准则,差点儿丧命,他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他的脑海里重又浮现出当时头脑中疯狂燃烧的金色火焰。
他在想,难到自己真的对狼怀有如此深的仇恨,竟至达到忘却一切,奋不顾身冲下绝璧的地步?
他把目光从外面飘落的雪片上收回来,闭上眼。
耳边唯有风在呼呼作响。他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声。猛然,他听到风声里夹杂有某种声音,似乎是动物的脚爪踏在雪地上的声音。源藏伸手抓过挂地墙上的枪。枪里面子弹早已上了膛。
——狼?
源藏想这也许是幻觉,大概是因为发高烧引起的。狼是绝不可能反扑过来的。他可不是那个下套子的猎人。狼对火药味应当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而且,源藏身上因为杀过难以数计的动物,透出一股血腥气。在源藏的肉体当中,凄怆的风狂吹不止,狼不可能感觉不出这一点。
——肯定是幻觉。
源藏放开枪。
恰在这时,只听“呼哧”一声,传来了动物翕动鼻翼的呼气声。
——狼来啦?
源藏心中想着,却没伸手去抓枪。
来吧,狼!来把我撕碎了吧!要撕要咬,悉听尊便!有多大能耐你就用多大的能耐!
源藏躺在那里,安然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第三章
1
足音似有若无,到门口停住了。
源藏躺着一动也不动,猎枪就挂在旁边的板壁上。两眼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他想象着正在悄悄向他逼近的狼的身姿。狼眼窝深陷,表情阴郁,牙齿露在外边。沉下头,一副凶相毕露的样子。它正要扑上来咬死源藏。对正在追踪它的源藏,狼开始发动反击。
这畜生可真够阴险狡猾的!
小屋的板门被打开了。源藏凝望着空中,视线一动不动。他在等待着狼向他扑过来。
风从洞开的门口刮了进来。狼肯定就站在风中。不看源藏也能感觉得出来。狼满含怒气的呼吸直冲他而来。
“来吧!”
源藏嘀咕了一句。来吧,咬吧!你这个狡猾的畜生!对追踪的猎人胆敢反戈一击。你知道对手受了伤,正发着高烧,便悄然逼近,打算致他于死地。居心真够险恶的!既然这样,你来吧!快扑过来把我撕碎吧!我乃堂堂七尺男子汉碎吧!我乃堂堂七尺男子汉,只靠两只手和你徒手相搏。我要把你撕成两半!就象你把泷号的五脏都吃掉了一样。我也要以牙还牙,把你开膛破肚,食肉寝皮。
狼进到了小屋里面。
源藏从远方收回思绪,猛地睁开眼睛。
“快来吧,你这个混蛋!”
他发出一声低吼。
同时,他扭转头朝狼望去。
突然,他哑然了。他一直以为是狼,没曾想居然是赤姬号。纪州犬赤姬号早已被狼咬死了,可是现在,它正低头俯视着源藏。
“你,你……”
源藏呻吟着。
德造紧跟希罗之后进了小屋。他发现小屋里有个人躺在睡袋里面,神志不清。这个人双眼紧闭,眼窝深陷,消瘦的脸上颧骨高耸。他的整个脸在微微地颤抖,四肢也在不住发抖。
德造做梦也没想到会是源藏。他想,恐怕是猎人为了追捕在这里暂住一时,不意偶感风寒而已。这人正在发高烧,德造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一下温度,竟如火炭一般地烫手。
德造叫了他几声,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既然遇到了这种事,德造是不会见死不救的。德造到外面捡了些柴禾。因为下了雪,干点的树枝很难找。他把柴禾抱到小屋里面。屋虽小,里面还是砌了个很简单的火炉子。费了好失劲才把火点着了。火焰升腾起来的时候,德造已经烧开了饭盒里的水。然后他把退热的草药藏入滚沸的开水里面。自打他决定过流浪生活之后,他身上便一直带着几味草药。他把煎好的草药的药汤喂病人喝下去,这可真难为他了。德造把他抱起来,把饭盒抵到他的唇上。那人意识不清,牙齿在微微打颤。德造用饭盒强行分开他的嘴,把药给他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