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月-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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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茂望天叹一口气,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依稀歌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虽然不懂得什么意思,心下却不禁有些难过,脸上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称的悲戚之色。
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长大了之后是不是不再有这些烦恼了……
早晨才起床,阿茂还来不及梳头,就听到有敲门声,刘氏正在为阿茂准备出行的衣物,匆匆过去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家里的鲜卑奴仆阿勒,手里还提着一篮子花。
阿茂从刘氏身后扑出来:“阿勒……”一把挽住了阿勒的手臂。
阿勒文雅的笑笑:“昨天答应陪女君玩斗草,早晨才得空,特地去后山摘了花朵过来。”
刘氏打量着那个丰盛的篮子,抿嘴一笑:“这花儿还真好看,如果不是人人都知道女君不过是个孩儿,怕要以为阿勒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阿勒盯着刘氏双眼泛光,摇摇头:“唉……他们真是太无知,其实我渴慕刘家阿姊已很久,此番……”
刘氏噗嗤一笑,啐了他一口,把他放了进来。
刘氏早年是阿茂母亲身边的侍女,到了年龄就放出去嫁了,几年前丈夫死去成了寡妇,也便回到了府上,一直照料着阿茂。她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便夭了,所以格外的疼惜阿茂,把阿茂惯得都有些不像样子了。
三个人一起跪坐在篾席之上,阿勒一边,刘氏怕阿茂年纪小,斗不过阿勒,便和阿茂坐在了一边。
这斗草是十分时兴的游戏,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此游戏分为武斗和文斗,所谓武斗就是双方分别采来有韧性的草,各执一根,草茎相缠然后用力一拉,谁的断了谁就输了,这种游戏深得小男孩的喜爱。
所谓文斗就是对花草的名字,女孩们采来花草,用对仗的方式说出花草的名字,谁最后词穷,谁就输了。
阿勒既然端来花篮,摆明了就是和阿茂来玩文斗的。
阿勒从篮中扯出一株车前草,笑着说:“我有青青草。”
阿茂拿出一朵贴梗海棠拍手道:“我有红红花。”
“我有羊角草。”
“我有……鸭头穗。”
……
刘氏看阿勒都故意说些十分简单的逗阿茂开心,起身到一边拿起针线篓子里的活计绣起来,由着他们二人戏耍。
……
“女君,不许耍赖,不可以……”阿勒急起来,胡人口音越发重了。
阿茂红着一张脸,梗着脖子道:“哪里耍赖了,我没有……”
阿勒苦笑着转过脸:“刘嫂子,你来评评理,女君硬要说……”话才说到一半,只见阿茂整个人扑过来,一双肉巴巴的小手紧紧地捂在阿勒嘴上,涨红着脸道:“不许说不许说……”
她不过七岁年纪,长着典型的汉人面孔,圆圆扁扁的小脸,疏朗的眉毛配着一双杏眼,乌黑的长发从中间分开柔顺的散在肩上,动作之间长发擦在阿勒的脸上,有些冰凉有些湿润,让阿勒这个北地男儿有瞬间的恍惚,隐隐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乳香夹杂着青草味道。
胡人虽成熟早些,阿勒也不过只有十五岁,不惯和女孩这样近的,脸瞬间就红了。
“阿勒,女君乃京口小霸王,你还是不要和她闹了,你上次为我描的那个花样子真好看,你再来帮我画一个可好?”
阿茂听到“京口小霸王”这几个字就发蔫儿,这才放开了阿勒。
说起这京口小霸王还有一段掌故:
京口居民多为幽、冀、青、徐、并、兖诸州侨民。民风勇猛彪悍,五月五日多为斗力之戏。有家富户的小公子每年都在斗力中夺魁,却每每欺男霸女为害乡里,人称京口小霸王。后被南昌县公查办了。
郗超还在家的时候,一日与阿茂玩耍,夺了阿茂手中的酪梨,阿茂当时不过五岁,长得圆嘟嘟的,气力也大,二话不说上去扭股糖儿似地抢起来,郗超苦笑:“你这是和我斗力吗?莫不是阿茂也要做京口小霸王?”
从此阿茂一耍起赖来,刘氏就把她京口小霸王的浑名端出来,饶是阿茂顽劣,终是个女孩儿,面子上还是挂不住。
阿勒看着阿茂,笑嘻嘻的应了刘氏,起身去拿毛笔。
阿茂素来喜欢自己在家涂鸦,伯父不给她请先生,她就照着阿勒画的花样子花,在她心目中最崇拜的便是阿勒,别看他是个奴仆,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阿勒,你把这朵石榴画下来吧。”她小手擎起一朵石榴,举到阿勒眼前。
“嗯,好……”阿勒小心的描画着。
刘氏看着阿勒笔下栩栩如生的石榴花,忍不住好奇地又问道:“阿勒,你在北地的时候是干什么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胡奴十分贵气,不像是一般人家出来的。
阿勒心不在焉的应着:“我主人也很富有,我自小跟着母亲长在主人家。”
刘氏打量着他漂亮的眉眼:“你母亲一定也非常美丽吧。”
阿勒有些害羞的点点头:“嗯。”
刘氏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胡女生得美,尤其是鲜卑族女子更是个中翘楚,士族之中以家有鲜卑血统侍妾为荣。
刘氏看着阿勒心想真是可惜了,这么水晶心肝的一个孩子却是个胡种,自然是要低人一等。
阿茂却全然不懂得这些,她看着阿勒专注的样子,忽然想到自己就要去姑母那里了,以后也不知道见不见得到阿勒,想着阿勒的种种好处,她不由得有些伤心,脱下手上的五色彩穗子一点点套上阿勒放在一边的左手。
阿勒不知她要干什么,斜眼一看,笔尖都颤了:“女君,这是干什么?”
“这是昨日姑母送给阿茂的五彩缕,阿茂觉得特别漂亮,以后如果阿茂长大了不认得阿勒了,看见你手上的穗子就认得了。”
看到阿茂眼里的泪,阿勒觉得心里酸酸疼疼的,自八岁起他便在血雨腥风中陪着母亲颠沛流离,眼看着母亲死去,独自忍受着汉人的白眼,被人唤作“鲜卑狗”,却在这江南的深宅大院中找到了安宁,这里与世无争,因为他的才能,善良的主人待他不薄;因为他的美貌,风情的汉女远远的对着他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却都比不上这小小的女郎对他深深的尊重与依恋让他动容。
阿勒一笑:“阿勒以后也可以去看望女君的。”
“阿勒骗我。”阿茂就要哭起来:“你要在家和王管家一起给伯父记账数钱,没有时间去看我。”
刘氏笑了起来。
阿勒抚抚阿茂的头,心想:你长大了,就不会记得我了。
想起长大的阿茂会变得高贵典雅,像夫人一样斜乜着眼睛看着他,满脸都是蔑视和施舍,阿勒心里疼起来。
一叶窄细的扁舟在碧绿的江水中轻快地梭行,两岸的山脉绿得像要滴出油来,不时还传来阵阵猿啼。
阿茂窝在刘氏怀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看到坐在一旁手握书本的阿兄郗超单手支额,双目紧闭,似已睡着。郗超虽然只有十四岁,却身长七尺有余,修长俊逸,此时玉色的手支在鸦青的发鬓上,更衬得颜色分明,即使是置身在这幽暗的船篷中,也丝毫不能掩饰他光明美好的气质。阿茂想着伯母告诉自己姑父是天下闻名的俊美男子,阿茂想象不到还有人会比阿兄和阿勒生得更美,那岂不是神仙?
自郗愔去信建康之后,半月有余郗昙才回信同意,并委托刚被桓大司马辟为抚军掾的郗超前来接应。郗超公务繁忙,即使身在途中,也带着一大箱文书随身批阅,每日睡不过三四时辰,根本没有时间陪阿茂玩耍。
阿茂默默地看着船公一下一下的熟练洒脱地撑着长长的竹竿,船舷处轻轻漾着水纹,两边群山飞快地向后退去。
“阿嬷,为什么船公阿叔撑船这样快呢?”阿茂眨了眨眼睛,换了个姿势,小脸贴着刘氏那织得精细的麻裙上,小小声地问。
“因为他靠这为生。如果他技艺差了,就没人坐他的船了,这样的话,他家里的子女就会没饭吃饿肚子。”刘氏抚着阿茂的长发,声音极其温柔。
“阿嬷,阿茂也想学撑船。”阿茂捧着脸看向刘氏。
“呵,学撑船手上会长泡的,阿茂是娇娇女,会哭着喊‘阿嬷阿嬷,阿茂不要学了……’”刘氏本就是活泼女子,学起阿茂的样子倒也惟妙惟肖。
“不会的,阿茂不会,再苦阿茂也不怕。”阿茂猛地坐起来,双目炯炯地盯着刘氏。
刘氏失笑,叹口气:“阿茂真是个倔强的孩子,但是作为郗家的贵女,阿茂不可以去学撑船,这是贱艺,会丢了郗家的脸面。”
阿茂幽幽看着江水,问道:“阿嬷是以什么为生呢?”
刘氏失笑,想了想:“阿嬷当然是以抚养阿茂为生呗,如果阿茂做不成淑女,阿嬷便会饿肚子。”
阿茂抱住刘氏,信誓旦旦的说:“阿茂要做淑女。”
刘氏会心一笑:“等你淘气的时候便不记得这些话了。”
阿茂想到自己调皮时的不顾一切,不好意思与刘氏再继续这个话题。
“阿嬷,你说,阿茂是以何为生呢?”
忽然前方传来船公哈哈大笑声:“女君真是可爱,你身份高贵,生下来便是享受,怎用得着去谋生?”
阿茂虽不甚明白享受是什么意思,却觉得船公说的应该是好话,求证似地看着刘氏,刘氏虽然觉得这话似有些不妥,却也寻不出什么错处,加上阿茂盯着她的一双眼睛溢满了期待和欣喜,便准备点头。身后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阿茂虽不用谋生,却背负着振兴郗家的使命,这是我们郗家儿女生来便有的责任,比谋生还要难得许多。”
阿茂并不明白阿兄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阿兄话语中似有千斤重担砸向自己柔弱后背,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歪着脑袋问道:“阿兄,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使命?”
郗超露出往日一般和煦的笑容:“阿茂长大便会知道。”
刘氏轻轻叹道:“阿茂年纪尚小,公子不应当与她说这些。”
郗超正色道:“她已七岁,何况,不只是她,就连你都应将我的话谨记。”
舟中一时复又陷入沉默。
许久,奇怪的声音传到了舟中才打破了这沉默。
船公道:“呀,是猴子,此处经常有猴子出没。”
小小年纪的阿茂听到猴子的呼啸,将头探到船篷之外看道一群猴子在峭壁上飞跃,一时之间只觉得可爱,瞬间忘却了刚刚的压抑,却不知道这所谓的责任与使命最终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怎样深深的印迹。
4
4、乌衣巷 。。。
阿茂跟着郗超到了乌衣巷王家,不由得惊叹庭院的精美,假山林立,泉水淙淙,沿路阑干雕刻精美,十步便有一个鸟笼,内有美丽的七彩鸟儿,在繁花掩映中鸣唱着好听的歌。
阿茂并没有见到传说中风流无二的姑父,姑母王夫人倒是让她大开了眼界。第一眼见到姑母,她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惊,王夫人并不年轻,长着阿茂熟知的郗家人面相:圆圆面孔,疏眉杏眼。但她神情柔美而高贵,穿着素色垂髾衣裳,围腰下露出轻飘的湖湘色杂裾和浅绛色飘带,走路的时候看不见脚步,只觉得端正美好,杂裾与飘带些微摆动,更加像个仙女。
阿茂痴呆呆的看着姑母口不能言,直觉有人正盯着自己,侧头看是个小屁孩,四五岁左右,却有着丰美的头发,梳着两个漂亮的总角,带着一个赤金项圈,一身绯色锦衣,更加衬得唇红齿白。
阿茂心想:哇,好漂亮的宝宝,比阿嬷给我做的布偶可爱多了,还大许多。正嘿嘿的想上去摸两把,却想到如今是在外面,好歹要顾些脸面,于是正色敛容,恭敬地看着姑母,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看那个宝宝,可惜那个宝宝似乎对她兴趣并不大,始终淡淡的看着她,面上无甚表情。
“这便是重熙的孩儿吗?多大了?”王夫人伸出秀美的手抚抚云鬓,笑对着郗超。
郗超面上恭敬,躬身行礼:“七岁了,闺名道茂。”
阿茂忙上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王夫人笑得粲然:“甚是可爱,不甚像重熙,举止神态倒是像足了方回幼时。”
王夫人所说的方回便是郗超的父亲郗愔。
郗超回到:“阿妹一直都由父亲大人教养,所以略得了些父亲风貌。”
王夫人苦笑摇头:“莫向他那样爱财才好。”才笑完,又正色问道:“方回境况是否安好?自先皇在时,他已蜗居乡野十余载了吧。”
“近日阿爹新拜了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不日便要出仕,阿母身体也虚弱,不便抚养阿妹,所以将她托与姑母。”
王夫人似有瞬间的晃神,随即一笑:“你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