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浪子-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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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空群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傅红雪道:“没有了。”
马空群慢慢地举起筷子,道:“请,清用粥。”
阳光灿烂,照着迎风招展的大旗。
叶开走到阳光下,仰起脸,长长的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今天真是好天气。”
云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气。”
叶开道:“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只怕没有人会想死的。”
云在天道:“只可惜无论天气是好是坏,每天都有人死的。”
叶开叹道:“不错,的确可惜。”
花满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后,阁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叶开淡淡道:“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花满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的确可惜。”
叶开眨眨眼,道:“什么事可惜?”
花满天道:“阁下年纪还轻,就这样死了,岂非可惜得很。”
叶开笑了,道:“谁说我要死了?我连一点都不想死。”
花满天沉下了脸,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样东西不答应。”
叶开道:“什么东西?”
花满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宽的皮带上轻轻一拍。
“呛”的一声,一柄百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已出鞘,迎风抖得笔直。
叶开脱口赞道:“好剑!”
花满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叶开道:“那就得看刀在什么人手里。”
花满天道:“若在阁下的手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手里从未没有刀,也用不着刀。”
花满天道:“用不着?”
叶开笑道:“我杀人喜欢用手,因为我很欣赏那种用手捏碎别人骨头的声音。”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剑尖刺入别人肉里的声音你听见过没有?”
叶开道:“没有。”
花满天冷冷道:“那种声音也蛮不错的!”
叶开笑道:“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听听?”
花满天道:“你立刻就会听到。”
他长剑一挥,剑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阳闪闪生光,已绕到叶开身后。
突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俊孩子,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总比杀猪好看得多。”
花满天皱了皱眉,剑尖又垂下。
叶开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白衣妇女,牵着个穿红衣的孩子,正从屋角后走出来。
这妇人长身玉立,满头秀发漆黑,一张瓜子脸却雪白如玉。她并不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美女,但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一种成熟的妇人神韵。
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看见她立刻就会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满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牵着的孩子满身红衣,头上一根冲天杵小辫子,也用条红绸带系住,身子长得虽然特别瘦小,但眼睛却特别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显得又活泼、又机灵。
叶开当然也对他们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时,他的笑容永远都是亲切而动人的。
孩子看见他,却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认得这个人。”
妇人皱了皱眉:“别胡说,炔跟我回去。”
孩子却挣脱了她的手,跳着跑过来,用手划着脸笑道:“丑丑丑,抱着我姐姐不放手,你说你自己丑不丑?……”
花满天沉着脸道:“小虎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孩子眼珠子转动,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是真话,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见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满天动容道:“昨天晚上什么时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时候。”
花满天脸色变了。
云在天厉声道:“这事是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千万不可胡说!”
孩子道:“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云在天道:”怎么能看得见?“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过锣之后,姐姐就要出来看看,我也要跟她出来,她不肯,我就乘她一个不留神,藏在她马肚子下。”
云在天道:“然后呢?”
孩子道:“姐姐还不知道,骑着马刚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这个人,然后他们就……”
他话未说完,已被那妇人拉走,嘴里还在大叫大嚷,道:“我说的是真话,我亲眼看见的么,我为什么不能说?”
花满天、云在天面面相觑,脸上是一片死灰,哪里还能开口。
叶开脸上的表情却很奇特,心里又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突听一个人沉声道:“你跟我来。”
马空群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脸色铁青的向叶开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叶开只有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大草原上,正响起了一片牧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没有牛羊,只有马。
马群在阳光下奔驰,天地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马空群身子笔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马狂驰,似要将胸中的愤怒,在速度中发泄。
幸亏叶开座下的也是匹好马,总算能勉强跟住了他。
远山一片青绿,看来并不高,也不太远。
但他们这样策马狂奔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山坡下。
马空群飘身下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叶开也只好跟着。
山坡上一座大坟,坟上草色已苍,几棵白杨,伶仃地站在西风里。坟头矗立着一块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几个醒目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边还有几个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干此。”
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脚步,汗气已湿透重衣。
山上的风更冷。他在石碑前跪了下来,良久良久,才站起来,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每一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惨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叶开静静地站在西风里,心里也只觉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马空群凝视着他,忽然道:“你看见了什么?”
叶开道:“一座坟。”
马空群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叶开道:“白天羽、白天勇……”
马空群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叶开摇摇头。
马空群神色更悲伤,黯然道:“他们都是我的兄长,就好像我嫡亲的手足一样。”
叶开点点头,现在明白为什么别人都称他为三老板。
马空群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合葬在这里?”
叶开又摇摇头。
马空群咬着牙,握紧双拳道:“只因我找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血肉已被山上的饿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无论谁都已无法分辨。”
叶开的双手也不由自主紧紧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连着碧天。
风吹长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马空群转过身,遥望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你看见的是什么?”
叶开道:“草原、大地。”
马空群道:“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叶开道:“看不见。”
马空群道:“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动,大声接着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叶开听着,他只有听着。
他实在不能了解他说这些话的意义。
又过了很久,马空群的激动才渐渐平息,长叹道:“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忍不住叹道:“的确不容易。”
马空群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样得来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突然撕开了衣襟,露出钢铁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叶开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从未看过一个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伤,如此多剑痕!
马空群神情突又激动,眼睛里发着光,大声道:“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还有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
叶开叹道:“我明白。”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无论什么人都不行!”
叶开道:“我明白。”
马空群喘息着,这身经百战的老人,胸膛虽仍如钢铁般坚强,但他的体力,却已显然比不上少年。
这岂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复时,他才转过身,拍了拍叶开的肩,声音也变得很和蔼,缓缓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宁死也不愿损害别人的名誉,像你这样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叶开道:“我做的只不过是我自觉应做的事,算不了什么。”
马空群道:“你做的不错,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脸突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盯着叶开,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可是你最好还是赶快走。”
叶开道:“走?”
马空群道:“不错,走,快走,越快越好。”
叶开道:“为什么要走?”
马空群沉着脸,道:“因为这里的麻烦大多,无论谁在这里,都难免要被沾上血腥。”
叶开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道:“但这地方你本就不该来的,你应该回去。”
叶开道:“回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乡,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叶开也慢慢地转身面向草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
马空群摇摇头,道:“无论你的家乡多么遥远,无论你要多少盘缠,我都可以给你。”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乡并不远。”
马空群道:“不远?在哪里?”
叶开眺望着天畔的一朵白云,一字字道:“我的家乡就在这里。”
马空群怔住。
叶开转回身,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沉声道:“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还要叫我到哪里去?”
马空群胸膛起伏,紧握双拳,喉咙里“格格”作响,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开淡淡道:“我早已说过,只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从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西风卷起了木叶,白杨伶仃的颤抖。
一片乌云卷来,掩住了日色,天已黯了下来。
马空群的腰虽仍挺得笔直,但胃却在收缩,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胸与胃之间压迫着,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觉得满嘴酸水,又酸又苦。
叶开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并没有拦阻,甚至连看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既不能拦阻,又何必看?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绝不会让这少年走的。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现在也许已将这少年埋葬在这山坡上。
从来也没有人拒绝过他的要求,他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违抗。
可是现在已有了。
刚才他们面对着面时,他本有机会一拳击碎这少年的鼻梁。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简直就像是雷电下击,若是换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将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击倒!
无论谁只要鼻梁击碎,头就会发晕,眼睛就会被自己鼻子里标出来的血封住,就很难再有闪避还击的机会。
这就叫一拳封门!
这一拳他本极有把握,而且几乎从未失手过。
但这一次竟未出手!
多年来,他的肌肉虽仍紧紧结实,甚至连脖子上都没有生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肥肉,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身子仍如标枪般笔挺。
多年来,他外表几乎看不出有任何改变。
但一个人内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这并不是说他的胃已渐渐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说他对女人的需要,已渐渐不如以前那么强烈。
真正的改变,是在他心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顾忌越来越多,无论对什么事,都已不如以前那么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拥着他最爱的女人时,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样能控制自如,最近这几次,他已怀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对方满足。这是不是象征着他已渐渐老了?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五年……也许只要三年……
三年前无论谁敢拒绝他的要求,都绝对休想从他面前站着走开!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