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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边城浪子-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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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边城浪子
  作者:古龙
  内容简介:
  古龙经典小说重温
  正文
  第01章 不带刀的人
  他没有佩刀。
  他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傅红雪!
  这里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可是他这种人,却本不该来的。因为他不配。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现在已是残秋,但这地方还是温暖如春。
  现在已是深夜,但这地方还是光亮如白昼。
  这里有酒,却不是酒楼。
  有赌,却不是赌场。
  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却也不是妓院。
  这地方根本没有名字,但却是附近几百里之内最有名的地方。大厅中摆着十八张桌子。无论你选择哪一张桌子坐下来,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还要享受别的,就得推门。
  大厅四面有十八扇门。
  无论你推哪扇门走进去,都绝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
  大厅的后面,还有道很高的楼梯。
  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楼去过。
  困为你根本不必上楼。
  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楼下都有。
  楼梯口,摆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很华丽、修饰很整洁的中年人。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在玩着骨牌。
  很少有人看见他做过别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
  椅子旁,摆着两根红木拐杖。
  别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
  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
  其实他却正是这地方的主人。
  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个很奇怪的主人。
  傅红雪的手里握着刀。
  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饭,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
  他的左手握着刀,无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都从没有放过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黑得发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虽离大门很远,但叶开走进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刀。
  叶开是从不带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长街上只有这门上悬着的一盏灯。
  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秋风卷起满天黄沙。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所以人们又何必为它的命运伤感叹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会埋怨的,因为它已有过它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
  这就已足够。
  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
  这盏灯,仿佛就是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人已在天边。
  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他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就在街心坐了下来,抬起了脚。
  脚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这种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样,经得起风霜,耐得起劳苦。
  但现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个大洞,他的脚底也被磨出血来。他看着自己的脚,摇着头,仿佛觉得很不满——并不是对这双靴子不满,而是对自己的脚不满。
  “像我这种人的脚,怎么也和别人的脚一样会破呢?”
  他抓起一把黄沙,从靴子的破洞里灌进去。
  “既然你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让沙子磨擦自己脚底的伤口。
  然后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
  灯在风中摇曳。
  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朵残菊。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己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恋栖在枯萎的花枝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这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然后他对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满意。
  他又笑了。
  窄门是关着的。
  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叶开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傅红雪对面,坐下。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
  叶开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从来不喝酒?”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
  他慢慢地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着叶开。
  叶开的微笑就像是阳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叶开笑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
  叶开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道:“你肯不肯?”
  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
  叶开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若错过,岂非很可惜?”
  傅红雪终于摇摇头,缓缓道:“不可惜。”
  叶开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一滴酒的。”
  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将别人都当做聋子,别人想要不听都很难;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也很难。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衫佩剑的少年。
  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
  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窜到叶开面前。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只可惜叶开没有看见,傅红雪也没有看见。
  紫衫少年脸上故意作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叶开道:“不好。”
  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
  叶开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但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只有个剑柄。
  剑还留在鞘里。
  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柄精钢长剑就断了。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的;所以剑柄虽拔起,剑身却又滑入剑鞘里。
  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
  屋子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
  只剩下一种声音。
  推骨牌的声音。
  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
  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
  叶开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
  叶开道:“你请不请呢?”
  傅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请。”
  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
  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
  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石良言。
  但听在这紫衫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着傅红雪,惨白的脸已发青。
  傅红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原来他是跛子。”
  叶开仿佛觉得很惊奇,也很惋借。
  除此之外,他显然并没有别的意思。
  紫衫少年紧握着双拳,又愤怒,又失望——他本来希望叶开将傅红雪一把揪回来的。
  叶开的武功虽可怕,但这跛子却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个跟色,本来和他同桌的人,已有两个慢慢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奇怪的声音:“你不愿别人请你喝酒,愿不愿意请别人喝酒呢?”
  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却又偏偏看不见。
  最后才终于发现,那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叶开微笑。
  叶开也笑了,道:“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错,那完全不同的。”
  叶开道:“所以我请,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
  他说话的神情,就好像已将自己当做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着牙,突然扭头往外走。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我请人喝酒的时候,谁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头,道:“你知不知道请人喝酒要银子的?”
  叶开笑道:“银子?你看我像不像身上带着银子的人?”
  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确不像。”
  叶开悠然道:“幸好买酒并不一定要用银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么豆子?”
  叶开道:“就是这种豆子。”
  他手里忽然多了个麻袋,手一抖,麻袋里的豆子就溜了出来,就像是用什么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着满地滚动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我只有一样事不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别人请你喝酒,为什么要请别人,那又有什么不同?”
  叶开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条狗要请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变色道:“当然不吃。”
  叶开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却时常喂狗。”
  傅红雪走出门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盏灯。
  两个白衣人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街心。
  傅红雪带上门,慢慢地走下石级,走过来,才发现这两个提灯笼的人身后,还有第三个人。
  灯笼在风中摇荡,这三个人却石像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头发、衣褶间,已积满了黄沙,在深夜中看来,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他们。
  他走路的时候,目光总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因为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索绕的人在等着他?
  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又如此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沧?
  他慢慢地穿过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灯笼后的人,突然迎上来,道:“阁下请留步。”
  傅红雪就站住。别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问这人是谁,也不问理由。
  这人的态度很有礼貌,但弯下腰去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绷紧。显然全身都已充满了警戒之意。
  傅红雪没有动,手里的刀也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还是在遥视着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过了很久,这白衣人神情才松弛了些。微笑着,问道:“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阁下是不是今天才到这里的?”
  傅红雪道:“是。”
  他的回答虽只是一个字,但还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
  白衣人道:“阁下从哪里来?”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强一笑,道:“阁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红雪道:“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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