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床上请-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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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泽芹怎肯让她搬出去,酌情考量,在草园里扎下篱笆墙,隔成前后两个园子,方泽芹住在前园,将应笑安置在后头书房里,又找来个老嬷嬷守院门,虽则同园,被这篱笆墙一挡,各归各的,还有老嬷照看,这场面上的活一做,谁也没的说,还叫应笑得了个清净。
☆、春试02
甄氏本想让雪娥攀着应笑去搭方泽芹,这一来没处算计,眼见着雪娥将过适婚年纪,甄氏也着急了,凑着王氏空闲时,捧着果盒蜜饯去找她谈心,嘴上如抹了蜜般,满口姐姐的唤着,说了许多衷肠话,转而又愁眉深锁,唉声叹气的,却不讲破,只作出姿态来,叫人见了不舒心。
王氏自是知晓甄氏的脾性,问道:“有何难处不妨说来听听。”
甄氏这才道:“姐姐不知,我是为雪娥操烦,她来时刚然及笄,如今早过了待嫁的年岁,换了别家女儿,早该娃娃凑成堆了,她却还没个定处,这可怎生的是好?”
王氏道:“不知雪娥可有知心人?咱家没那么多俗规,也不重门户,若相中了谁,央人去探个口风便是,有意即合。”
甄氏道:“人选是早有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氏何等样精细的人,本就有三分知觉,听这一说心内了然,却还问道:“你指的可是文草?”
甄氏亦不隐瞒:“正是大公子,雪娥早便倾心于他,甘愿蹉跎三年岁月,对其他男子从不愿多瞧一眼。”
王氏问道:“你可有问过文草的意思?”
甄氏道:“还请姐姐作主,你是当家主母,说话最有分量,由你去说才是头等大事,也好叫大公子看到咱们一片诚心。”
王氏略想了想,道:“问问倒是不妨,合不合却还要看文草自个儿的意愿。”
甄氏递上甜汤,笑盈盈道:“姐姐愿说合便是天大的情分了。”
待到傍晚时分,王氏在房里摆下茶食菜肴,差人去请方泽芹师徒同来吃饭,却叫甄氏隐在内室旁听。不一时,从人将方泽芹二人领到,都在门前请了安。方泽芹问道:“不知二娘找我有何要事?”
王氏道:“这段时日府里甚忙,今儿难得有闲,便找你二人来此小聚,吃顿便饭而已,坐吧。”
方泽芹也不推辞,便与应笑在下首坐了,三人随意吃了些,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客套话,没有一句提到雪娥,把甄氏急得抓心挠肝,又不敢出声,只憋得面红耳赤。
王氏却不忙,吃了饭后又叫撤席,换上香茶果品,叫静儿取出两宗画轴搁桌上,不紧不慢地道:“这是你爹带回来的画像,一个是兵马总司王大人的长女,一个是范知府的侄女,老爷叫我问问你的心意,若看中了谁,便择期纳聘。”
方泽芹看也不看一眼,只道:“承蒙二娘关爱,文草不敢高攀。”
王氏道:“你可是在别处有知心人?不妨带回来一见。”
方泽芹道:“不曾有那样的人。”
王氏道:“老爷常念叨着要你早日成家,我看你年岁也着实不小了,可有什么打算?”
方泽芹道:“我没想过那等事,顺其自然即可。”
王氏似有意若无意地朝内室斜了一眼,说道:“既无知心的,何不考虑眼前之人?”
方泽芹也看过去,瞥见软帐下露出一只绣花鞋尖,心有定数,也正想借这个机会把话说个通透,便顺着道:“二娘指的可是雪娥姑娘?”
王氏颔首:“我看雪娥对你素有情意,也曾有人上门说过媒,她都无动于衷,甘愿蹉跎青春守候三年,眼下她已有十八岁,不能再等了,你若无心于其他女子,不如就做成这门好事,可不是亲上加上亲?”
方泽芹道:“那却是委屈雪娥姑娘了,她该找个有心于她的男子,不可将感情投放在一个无心人身上。”
王氏道:“感情不是一日而成,相处久了,无心也会变成有心,雪娥是个贤惠的好姑娘,又得应笑欢心,依我之见,你何不敞开心怀与她相处一段时日,处过再看,指不定便有意了。”
方泽芹笑道:“若处过了,我无意,而使她意深,岂不更是罪过?”
王氏叹道:“纵是无意也不妨事,只要你愿娶她,便当是有意的了,若不然,岂不是叫雪娥空守三年,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日后你若再遇到哪些个相好的,一并接进门来便是。”
方泽芹当下就变了脸色,立起身来,冷声道:“我曾对母亲立过誓,终生只娶一妻,若遇不到意中人,宁可孑然一生,我对雪娥姑娘别无他念,若她无意最好,若真有意,也只有请她自吞苦果,恕我不愿相陪,二娘,多谢你盛情款待,天晚了,容我先带应笑回去歇息。”
说完,也不等王氏开口,牵起小徒弟径自离席而去,待走出内院,应笑轻轻挣开手,蹙眉道:“师父,你时常教导徒儿要尊敬长辈,今日却为何对二娘那般无礼?”
方泽芹往池台上一坐,将应笑拉到身前,笑道:“为师并未生气,二娘心中应当有数,我故作忿然实是让她好做。”
应笑道:“师父又说徒儿不懂的话,你出言冲撞她,怎还是让她好做了?”
她却不知读解他人的心思,王氏素来不过问方泽芹的事,一切有老太太作主,如今老太太去了,她便是当家主母,府里上下都要顾到,今番甄氏来找,她自不好推却,一来雪娥在家中帮衬不少,眼下正是当嫁的年岁,若对此不闻不问,显得她王氏无情,再来方泽芹是嫡长子,全家老小都眼巴眼地瞅着,对这等婚嫁大事无不关心,若她不管,又是未善尽主母之责,少不了要落下话柄供人嚼舌。
王氏因何顾忌方泽芹?正因他二人之间梗着一个结,这个结便是方泽芹的母亲——殷氏诰命夫人,诰命生来多病,生了一双儿女之后更是虚弱,太老夫人见她不能操持家事,便自作主张,将王氏迎进门来,一夫两妻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谁想诰命性质刚烈,不肯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愤而离府,连娘家也不知会,带着子女隐在田间度日,那时方泽芹不过六岁,妹妹尚在襁褓中。
谁想来年大旱,乡里闹饥荒,把个小女儿给饿死了,诰命痛得死去活来,依然不肯求人,母子俩随同灾民南徙避难,一路波折,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付出多少辛酸血泪,绝然不回头。
诰命本是尊贵出身,经不起贫苦,没捱得过灾年便撒手人寰,诰命病故时,方泽芹尚年幼,不能妥善安葬母亲,他便将尸骨装在板车上一路拖回方府。可怜到了家门前,尸体早已臭了。
甄氏进门晚,见方泽芹待人处事无不谦恭有礼,只道是个温吞公子,唯有王氏对当年拖尸送母一幕始难忘怀,想他在儿时尚有那份决断力,足见是个极有主张的人,若真对哪个女子有意,断不会回避。
王氏之所以设下饭局,自有她的一片用心,也不单是做个场面。她料想方泽芹无意于雪娥,便借机将话点开,好让方泽芹直言相拒,这一来既能叫甄氏死心,也不失她主母的本分,朝内室那一瞥,正是想让方泽芹领会到她的好意。
方泽芹直言冲撞实是做给甄氏看的,一来断了她的念想,再则好叫她把心抹直,省得她怨怪王氏不尽心,到头来还要再缠磨不休。
应笑不通人情世故,自然是不懂,方泽芹也不要徒弟去掺和宅子里这些勾心斗角的琐事,他认定应笑是有大才广志的人,岂容她将心思钻在针眼里?除却医道方术,还传道授义,但凡能教的,全都毫无保留地说与她听。
不觉到了年底,正逢乡县小考,方泽芹递了名帖,到得考期便送应笑赴试,无非是《本经》、《难经》与《素问》三部,应笑早已温熟,应答如流,到了发榜时,果然中了,还是个乡魁。
方泽芹不胜欢喜,王氏亦觉欢欣,在府里备办筵席,把全家老小都请上席贺喜,连那素来不问俗事的李月兰也赏脸赴宴,众人皆厌这个小夫人,应笑却念着她雪中送炭的恩情,拉来坐在身侧。
李月兰不看旁人的脸色,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吃喝,忽然手一抖,将半盏美酒全泼在衫裙上,应笑看时,就见月兰面色煞白,眉心紧拧,额上的汗珠直往外渗,忙扶住她,问道:“小娘娘,你怎么了?”
月兰将手揪住心口,气喘喘地道:“不妨事,老毛病了。”说着,便要起身告退,谁知身子往前一栽,扑在桌上,只叮呤当啷一阵乱响,碰得杯盘翻落,汤汁流了满桌。近前的人全都呼啦啦起身闪躲。
方泽芹将她扶起来,见她神气昏蒙,几乎晕厥,忙搭腕诊脉,面色微变,对王氏道:“有些不好,先送回屋里,让她躺下。”
王氏忙叫两个丫环去搀扶,她带着应笑,甄氏带着雪娥,都一路跟随到屋里来,方泽芹自去提了药箱到床前,见内室昏暗,便道:“掌灯。”
应笑正要去拿,却见雪娥已将烛台托来,盈盈立于床头,便也就罢了。方泽芹无暇顾他,见月兰颜面微肿,颈部隐现紫色的经脉,问道:“还能说话吗?”
月兰微微睁眼,略点了点头,喘吁吁地说道:“尚可。”
方泽芹又问:“哪里难受?”
月兰道:“心口绞疼,胸闷……”还未说完忽然瞪大了眼,好一阵惊喘,剧烈咳嗽起来。
旁边丫头忙递上痰盂,咳出的痰带着血丝,王氏一见就慌了,忙向方泽芹问道:“这……不要紧吧?”
方泽芹道:“这是个气衰的喘证,不是一日养成,你们先到屋外等候。”
于是众人各自回避,唯有雪娥站在床头不动,说道:“我为公子掌灯。”
方泽芹却不看她,只道:“不必,你也出去,我没叫时,谁也不准擅自入内。”
雪娥没奈何,将烛台放在桌上,闷闷而去,应笑也跟在她身后往外走,方泽芹忙唤住她,吩咐道:“应笑,把门闩上,你留下。”
雪娥刚然出门,这时回头一瞥,眼里带着几分哀怨,应笑关门落闩,走到床头,见月兰气息微细,不由担心起来,问道:“师父,小娘娘到底是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
方泽芹道:“应笑,你帮师父听听她的心跳。”
应笑覆在月兰胸口听了会儿,皱眉道:“心跳急速,胸下有杂声,似马蹄音。”遂而直起身,问道,“这是个心悸水肿的症候。”
方泽芹颔首:“脾肺气虚,已至经脉多处梗阻,这绝不是初次发病。”俯身问道,“为何早不说?”
月兰不回答,只问:“我这病……还有救吗?若没得救,也别费心思了,只要能让…让子仁…子仁…”话到此时却不说下去了。
方泽芹道:“父亲在岷州招抚蕃族,不能回来见你。”
月兰轻叹了声,把眼又闭上了,应笑见她眼角有泪光,不觉微微鼻酸,也不知为何感伤,只听她轻唤“子仁”的名字,心中不由得起了一丝波澜。
方泽芹让应笑将月兰扶起来,面朝里盘坐,指点双肩两穴、背中一穴,掌心运气,贴在后心上,以内力舒经通络,因水饮泛溢在心肺处,最忌躁进,内力需精准拿捏,若少一分,便起不到疏通的作用,若多一分,即会震碎心脉,叫病人当场立毙。
方泽芹不敢分心,调试吐纳,运气绵绵而进,大约有三刻工夫,月兰忽而浑身震颤,“哇”的吐出血来,应笑忙捧过痰盂接上前,月兰边咳边吐,呕出许多泛黑的血块来。
方泽芹这才收了手,说道:“尚不妨事了,你这是积患成灾,脾肺若伤,便要阳虚,阳虚又致水饮不化,欺心摄肺而现咯血之症,如今我已用和气导引法将淤块逼出,需再用敛气和血的药调养方能见好。”
月兰神情恍然,似是没听到方泽芹的话,只喃喃道:“不知子仁何时才能回来?”
方泽芹见了她的痴态,不觉微感动容,暗自惊奇:没想到这女子竟是个痴儿,也不知中了怎样的魔障,竟对一个长她近半辈子的男人如此迷恋。
他是万般不解,想要劝慰也不知从何劝起,月兰在糊涂中唱起曲子,方泽芹却不知她在唱什么,实是纳闷,走到外间开下方子,对王氏叮嘱了好些话,带着应笑自回园子去了。
到了房里,应笑却不像往常一般誊抄诊籍,而是坐在桌前发呆,方泽芹点上灯,问道:“有什么心事?”
应笑板起脸,说道:“师父,小娘娘的病许是七情之伤,单用药怕是治不好的。”
方泽芹挑眉道:“怎讲?”
应笑道:“小娘娘方才唱的曲儿是西楚霸王的挽歌,她唱的那段是虞姬的部分。”说着站起身来,作了个抱琵琶的姿势,扬声吟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方泽芹怔然无语,应笑接着说:“我初时不明白,只觉得虞姬十分喜欢那楚霸王,这会儿再想,却觉得那喜欢非比寻常,我看小娘娘是自比虞姬,而将方老爷当作楚霸王了,霸王在沙场征战,虞姬却不能陪在身边为他分忧解劳,时常伤心伤神,又无人可倾诉,因而积下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