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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几度夕阳红-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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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妈站在床边,有些手足无措,又想去劝梦竹,又不敢不听李老太太的命令。正犹豫间,李老太太又喊了:“奶──妈!我跟你讲话你听到没有?走!不许理她!”
  “太太!”奶妈用围裙搓着手,焦急的说:“她是小孩子,你怎么也跟她生气呢!生了病不吃药……”
  “奶妈!”李老太太这一声叫得更加严厉:“我叫你出去!”
  奶妈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梦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跺跺脚,向门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的说:“老的那么强,小的又那么强,这样怎么是好?”
  李老太太看着奶妈走开,就点点头,愤愤的说:“我告诉你,梦竹!命是你自己的,爱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说完,掉转头,她毅然的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铜锁锁上的那一声“□嚓”的响声。
  梦竹昏昏沉沉的躺着。命是自己的,爱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现在,这条命要来又有什么用呢?等着做高家的新娘?
  她把头深深的倚进枕头里,泪珠从眼角向下流,滚落在枕头上。自暴自弃和求死的念头坚固的抓住了她,生命,生命,生命!让它消逝,让它毁天,让它消弭于无形!如今,生命对她,已没有丝毫的意义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的消逝。她躺在床上,拒绝吃饭,拒绝医药,拒绝一切,只静静的等待着那最后一日的来临。奶妈天天跑到床边来流泪,求她吃东西,她置之不理。母亲在床边叹气,她也置之不理。只昏昏然的躺着,陷在一种半有知觉半无知觉的境界中。许多时候,她朦胧的想,大概生命的尽端就要来临了,大概那最后的一剎那就快到了,然后就是完完全全的无知无觉,也再无悲哀烦恼了。就在这种情形下,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然后,一天夜里,奶妈提着一盏灯走进她的房间,到床边来摇醒了她,压低声音说:“梦竹,起来,梦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面等你!梦竹!”
  何慕天!梦竹陡的清醒了过来,何慕天!她瞪大了眼睛望着奶妈,不相信奶妈说的是事实。这是可能的吗?何慕天在外面!奶妈又摇了摇她,急急的说:“我已经偷到了钥匙,你懂吗?现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门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过日子,你妈这儿,有我挡在里面,你不要担心……”奶妈的声音哽住了,撩起衣服下摆,她擦了擦眼睛,伸手来扶梦竹。“何慕天这孩子,也是个有心的,三天来,天天等在大门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买菜,他抓住了我,说好说歹的求我,要我偷钥匙,昨晚没偷到,他在大门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钥匙已经偷到了,你快起来吧!”
  梦竹真的清醒了,摇了摇头,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奶妈伸手扶着她。她望着奶妈,数日来的疾病和绝食使她衰弱,浑身瘫软而无力。喘息着,她问:“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奶妈连声的说:“快去吧,你的东西,我已收拾了一个包裹给何慕天了。你这一去,就得跟着何慕天过一辈子,没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当心点。以后也算是大人了,可别再犯孩子脾气,总是自己吃亏的……”奶妈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声音就讲不清楚了。她帮梦竹穿上一件棉袄,再披上一件披风,扶梦竹下了床。梦竹觉得浑身轻飘飘,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脑子里也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不能明确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一个单一而专注的念头,她要去见何慕天!奶妈扶着梦竹走了几步,门槛差点把梦竹绊跌,走出房间,悄悄的穿过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子里。这倒是个月明如昼的好晚上,云淡星稀,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梦竹像腾云驾雾般向大门口移动,奶妈又在絮絮叨叨的低声叮嘱:“这回去了,衣食冷暖都要自己当心了,烧还没退,到了何慕天那儿,就赶快先请医生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帮你做些什么,我也不晓得我做得对不对,老天保佑你,梦竹!我总不能眼看着你饿死病死呀……”
  奶妈吸吸鼻子,老泪纵横。到了大门口,她又说:“再有,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你,你生病这几天,她就没睡好过一夜觉,也没好好的吃过一顿饭,成天望着你的房间发呆,叹气。她是爱你的,只是她太要强了,不肯向你低头。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如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梦竹停住,猛然间明白了。自己是离家私逃了,换言之,这样走出这大门后,也就再不能回来了。她望着奶妈的脸发怔,月光下,奶妈红着眼圈,泪水填满了脸上每一条皱纹。她嗫嚅着喊:“奶妈!”
  “去吧!走吧!”奶妈说:“反正你暂时还住在沙坪坝。你藏在何慕天那儿,把病先治好,我会抽空来看你的。你妈要面子,一定不会太声张,我会把情形告诉你。好好的去吧,何慕天要等得发急了。快走,当心你妈醒来!”
  梦竹望了望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无选择的余地,留在这屋子里,是死亡或者嫁给高悌,而屋外,她梦魂牵系的何慕天正在等待着。奶妈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跟着奶妈跨出大门。立即,一个暗影从门边迎了过来,接着,是一副强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她听到奶妈在喃喃的说:“慕天,我可把她交给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妈,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是何慕天的声音。然后,自己被抱进一辆汽车,放在后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对自己身上罩来。她仰起头,看到何慕天热烈而狂喜的眼睛,他注视她,喉咙中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拥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颤而有力,他的声音痛楚而凄迷的在她耳畔响起:“梦竹!梦竹!梦竹!”一剎那间,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绝望,全汇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奔放出来,她扑过去,紧紧的揽住何慕天,用一声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慕天!”
  冬天,悄悄的来了。
  杨明远裹着床厚棉被,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说“小东西”。王孝城又在和他那个吹不出声音的口琴苦战,吹一阵、敲一阵、骂一阵。有两个同学在下围棋,只听到□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和这个的一句“叫吃”、那个的一句“叫吃”。这是星期六的下午,自从天凉了之后,南北社也就无形中解散了,星期六下午,又成了难挨的一段时间。
  宿舍门忽然被推开了,小罗垂着头,无精打采的走了进来,往椅子中一坐,紧接着就是一声唉声叹气。
  “怎么了?”王孝城问:“在那儿受了气回来了?”
  小罗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气。
  “别问他了,”杨明远说:“本来小罗是最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人,自从跌落爱河,就整个变了,成天摇头叹气,在哪儿受了气,还不是萧燕那儿!”
  “说出来,”王孝城拍拍小罗的肩膀说:“让我们给你评评理看,是你不对呢?还是萧燕不对?”
  “八成是小罗的不对!”杨明远说。
  “是吗?”王孝城问:“告诉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做错了什么,赔个罪不就得了吗?”
  王孝城和杨明远左一句,右一句的说着,小罗却始终闷不开腔,只是摇头叹气。王孝城忍不住了,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说:“怎么回事?成了个闷葫芦了!”
  “唉!”小罗在桌上捶了一拳,终于开口了:“女人哦,是世界上最难了解的动物!”
  “你看!”杨明远说:“我就知道问题所在!你又和萧燕吵架了,是不是?”“不是,”小罗大摇其头:“没吵架。”
  “那么,是怎么了呢?”王孝城问。
  “是她不理我了。”小罗闷闷的说。
  “不理你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小罗叫:“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一个心有二百八十个心眼,有一个心眼没碰对就要生气,谁知道她为什么气呢?”
  “到底是怎么了?”杨明远问。
  “根本就没怎么!我们在茶馆里聊天,聊得好好的,她忽然就生气了,站起身来就走,我追出去,喊她她不应,和她说话她不理,我问她到底为什么生气,她站住对我气冲冲的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就更生气!'你看,这算什么?我真不知她为什么生气嘛!反正一句话,女人,最最不可解的动物,尤其在反应方面,特别的……特别的……”找不出适当的辞来形容,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唉,别提了!”
  “你别急,”王孝城说,“慢慢来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气的原因,你们在一块儿谈些什么?”
  “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小罗说,望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想了一会儿。“起先,谈了谈何慕天和梦竹的事,然后又谈到南北社不继续下去,怪可惜的,再就谈起冬天啦,天冷啦,没衣服穿啦……”突然间,他顿住了,恍然大悟的把眼睛从屋梁上调了回来,瞪着王孝城说:“老天!我明白了!”
  “怎么?”王孝城困惑的问。
  “我明白了!”小罗拍着腿说,咧了咧嘴:“她问我怎么穿得那么少,毛衣到哪里去了?我就据实以告:'进了当铺啦!'我忘了这件毛衣是她自己织了送我的!”
  “你看!”王孝城笑了起来:“这还不该生气?比这个小十倍的理由都足以生气了!好了,现在没话可说,明天先去把毛衣赎回来,再去负荆请罪!”
  “赎毛衣?”小罗挑挑眉毛:“钱呢?”然后把手对王孝城一伸说:“募捐吧!”
  王孝城倾囊所有,都掏出来放到他手上,临时又收回了几块钱:“留着买香烟!绝了粮可不成!”
  小罗的手又伸向杨明远,杨明远数了数他手里的钱,问他赎毛衣要多少钱,把不足的数给他添上了,一毛也没多。小罗叹口气说:“以为可以赚一点的,谁知道一点都没赚。”
  “听他这口气!”杨明远说:“他还想'赚'呢!也不嫌丢人,脸皮厚得可以磨刀!”
  “磨刀霍霍向猪羊!”小罗大概是灵感来了,居然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诗来。一面把钱收进口袋里。
  “你刚刚提起何慕天和梦竹,他们现在怎么样?”杨明远不经心似的问。
  “你们还不知道?”小罗大惊小怪的:“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听说他们在沙坪坝租了间房子同居了,”王孝城说:“大概是谣言吧,我有点不大相信。梦竹那女孩子看起来纯纯正正的,何慕天也不像那样的人。”
  “可是,”小罗说:“却完完全全是真的,为了这件事,梦竹的母亲声明和梦竹脱离母女关系,梦竹的未婚夫差点告到法院里去,整个沙坪坝都议论纷纷。不过,小飞燕说,梦竹他们是值得同情的,据说,梦竹原来那个未婚夫是个白痴,如果让梦竹配个白痴,我可要打抱不平。我倒觉得何慕天和梦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合适也没有,一个潇潇洒洒,一个文文静静,两个人又都爱诗啦词啦的,本就该是一对。说实话,老早,我对梦竹也有点意思,你们还记得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的事吗?我一口气吃上十碗,不过要想在她面前逞英雄而已。但是,后来我自知追不上,何慕天的条件太好了,我也喜欢何慕天!罢了,说不转念头,就不转念头!结果倒追上了小飞燕。人生的事情,冥冥中好象有人代你安排好了似的。”
  “我不懂何慕天这个人,”杨明远皱着眉说:“既然造成这个局面,为什么不干脆和梦竹结婚?这不是有点糟蹋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吗?”
  “你放心,”小罗说:“慕天不是个始乱终弃的人,我了解他,婚礼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听小飞燕说,梦竹病过一场,病得很厉害,现在病好了没多久,说不定这两天,我们就会接到他们的喜帖呢!”
  “我认为何慕天不会拿梦竹开玩笑,”王孝城说:“他待梦竹显然是一片真情。”
  “何慕天吗?”杨明远从鼻子里说:“我总觉得他有点纨胯子弟的味道,谈恋爱也不走正路。别人恋了爱先订婚,再结婚。他怎么就糊里糊涂的和梦竹同居了,说出去多难听!将来再补行婚礼也不漂亮。”
  “或者,他们同居是一个手段,”小罗为何慕天辩护着说:“为的是造成既成事实,好断了高家的念头。”
  “哎呀,只要两个人有情,婚礼早举行晚举行又有什么关系呢?”小罗说。
  “那当然有关系!”杨明远说:“婚姻是一个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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