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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红鸾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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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忙央玉棠:“好孩子,辛苦你了,按说不该劳动你,可他是个病人——”玉棠没等她说完,便把头一点,转身去厨房。屋子里门窗关得紧,出来凉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脸颊仿佛湿润起来,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掉泪了。无由地,这伤心来得迷茫又突然,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一边和面,一边在心里绞痛,仿佛她搓揉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只要想到他刚才的眼神,心就一阵阵地疼——那双眼睛里面是祈求,还是其他,她说不上来,只是被他那样望着,整个人都受不住。
  面好了。因为考虑到病人薄弱的肠胃,把辣椒去了。少鸾还是吃得开心,大半碗片刻就去了。老太太高念了一声佛,紧张了几日,心里一松,晕了过去,众人又是一阵忙乱,把老太太弄回房,医生也跟过去。
  “玉棠。”少鸾唤了一声,待要跟着大伙儿一起走的玉棠停住脚,回过头,她的眼睛湿湿的亮亮的,少鸾问道:“你哭了?”“没,在厨房里让烟薰的。”
  “……辛苦你了。”
  “……没什么。”
  客气话说完了,屋子里一阵静默,再开口却是同时说了个“你”,少鸾笑了,这大约是他病中第一次笑,笑起来的傅少鸾,仿佛又是原来的傅少鸾,那道笑纹深深地钳在面颊里,“你说吧。”
  “你说吧。”
  “倒跟我客气起来了,我还以为你真跟我绝交了呢。”
  “谁说绝交来着,我只不过说你不烦我,我不烦你,省得老吵架,大家都清静点。”
  “那你为什么都没再理我了?眼也不瞧我,跟你说话也不理。”他说得甚是委屈。
  玉棠眉毛挑起来,“你几时跟我说过话?”
  “你眼里就像没我这个人,我想跟你说也说不上呀,比如这次,我都病成这样了,你才来看我一次。”他看看面碗,“看,叫你做碗面,也偷工减料,辣子呢?明知我嘴淡,还下这么淡的面。”
  玉棠终于知道他是故意找碴,只是这次却着不起恼来,心底里还有一股细细清泉直往外冒,“哼”了一声,“想吃辣子面吗?先把烧退了呀!”
  “吃不到辣子面,这烧恐怕就退不了。”
  虽然是这样说着,药里的效用终于上来了,他渐渐困起来,玉棠替他把被子拉到胸前——果然是瘦了,手腕上骨节都突了出来。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慢慢退出来,替他带上门,临去仿佛听他叫了一声,再听时又没有动静了。
  两个病人安静下来了,全家也就安静下来了。晚上玉棠正准备睡觉,忽然有人轻轻叩门。心里一惊就坐了起来,因为都知道这个时候她要睡了,除非要紧事绝不会有人来的——眼下除了那两个病着的,还有什么更要紧的——拉开门来,门外站的却是少鸾,裹着床薄被,立在面前。
  一颗被提得老高的心放下来,悠悠荡荡地一时三刻不能归位,不觉有火,“你梦游啊,这么晚不在屋里,跑来干什么?针打完了?”
  “真是好心没好报,”少鸾自顾自地从门缝里挤进来,递给她一个铁皮盒子,“这是朋友来探病时送的外国巧克力,你没吃过的。”
  玉棠把盒子接过来,人却依旧赶到前面堵着他,“那我多谢你,你快回去歇着吧。”
  “啧啧,你不知道什么叫礼尚往来吗?你送了你东西,你好歹得送我一点。”
  “我这里可没什么朋友送的外国货。”
  “但你有地道苏州产的蜜饯呀,”少鸾举目四顾,“放哪里了?我嘴里淡得很,想找点祭祭舌头……你不会全吃完了吧?”玉棠无法,去开大箱子,把里头的小盒子拿出来,“你要吃哪样的?”
  “随便。”
  玉棠便找了个梅心攒心果盒,把每样都倒出一些装起来给他。屋子里只亮着床头一盏台灯,台盏上绘着牡丹花,灯光把花的影子投到墙上、家具上、人身上,她身上穿着丝质睡衣,领口的扣子没有扣,浅浅地露出一弯脖颈,柔黄灯光下像一截玉脂瓶儿……少鸾连忙把自己眼睛挪到别处去,忽然发现那些盒子一概满满的仿佛当日装起来的模样,“你怎么都没吃?”
  玉棠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去开一盒桃条,“谁说我没吃?只不过吃得少罢了。”
  “怎么?到了上海就不吃苏州的东西了?你忘了在苏州时你一天能吃掉一盒。”
  “在苏州爱怎么吃怎么吃,吃完了立马能再买啊,在这里当然得扣着点。”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她不愿吃这些蜜饯,甚至不愿开这些箱子。这些东西里头装着苏州的那几十个日子,每一个日子都像是用茉莉花串起来的一个个的梦,想起时会忍不住微笑,但是再想下去,却又觉得伤感。
  她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让自己难过的东西,总是早点抛到脑后为好。有些东西,当你曾经看见过它的美好,却知道再不能重复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连同它的美一起都忘了吧。
  少鸾不知道她的想法,但她的眼神依依,却是另一种语言,无声地抵达他的心底,他轻声道:“傻瓜,苏州这么近,想去随时都能去。再者,上海也不是买不到。”
  “是吗?”玉棠把装满了的果盒递给他,“那你还不自己去买?还要到我这里来蹭?我告诉你,上海买的是上海买的,苏州买的是苏州买的,我就要苏州的。”
  “你还就认准苏州了!”
  第5章(2)
  他接过盒子,玉棠便在后面推着他往外走,他嘴里嚷:“喂,喂,有这么赶人的吗?”
  “孤男寡女,你想坏我的名声啊,我还没嫁人呢!”玉棠把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卷”塞到门外去,门只开一条缝,道:“好好睡你的觉去吧!”忽然想起来,从门缝里伸出一只胳膊,探了探他的额头,“唔,西洋药水果然还是有些门道的,竟然已经退了。”便要把门关上,少鸾伸出一只脚抵住,“等等,还有一件事。”
  “你又想吃什么?”
  “这回不是吃的,”少鸾说,脸现笑容,“我听说,二婶从日本回来时,给你们三个人每人带了一套和服,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还特意叫人来拍了照呢。
  “我虽看了相片,却没见你真人穿过。”
  “那还不跟相片上一样!”
  “那可不一样,你自己那张小照哪里跟真人一样了?我说,那张小照是你自己的吧?不会是拿别人的来顶的吧?”
  “呸呸呸,我要用顶吗?”玉棠在里头不满地瞪他,“不过是那张化了妆,所以看上去跟平时不一样罢了。”
  “那妆也化得太好了。”
  “那是我奶奶的手艺,她以前就那么给你家老太太化的,只是要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大半个时辰,累都累死了……”等等,他们这样隔着一道门缝说话好像怪怪的,“你管这些做什么,回去睡你的觉吧。再跑出来,看你明天又烧起来。”
  “那你穿那身和服给我看看,我就回去。”
  “你脑子病糊涂了吧!”
  “反正你得让我看看。”少鸾的脑子好像真的病得只剩一根筋。
  玉棠扭不过他,去把那身复杂的衣服穿上了。她这件是紫地白樱花,樱花瓣自肩头飘洒下来,起初只有一两片,蹁跹如蝶,到了下摆便飞舞成阵,两袖宽大,是日本女人也很少穿着的盛装。
  少鸾道:“你把头发放下来。”
  玉棠捺着性子照做了,辫子一抖就散,中间挑出发线,披在脑后,头发一直垂到膝弯里。门外久久地没动静,夜静得很,只有衣料彼此摩娑的声响。
  “喂,好了吧?”外面却没人答,她走过去拉开门,少鸾仍站在门前,一双眼睛在夜色里如湖面一样幽深,偶尔闪烁水光。他这样静静地凝望着她,目光中似有月华流泄。玉棠砰地一下在他面前关上门,心咚咚地跳着,异常地快,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开口:“拿也拿了,看也看了,可该走了吧。”
  “嗯。”外面低低地应了一声,忽然笑了。她的背抵着门,自然看不到他的脸,但,可以从他的声音里想象出他微微勾起嘴角的样子,于是那道笑纹就出现在他的左边脸颊上,他道:“这下我可该好了!”
  脚步声方混着被子的声响远去了,玉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灯拧开,站在穿衣镜前。她穿这一身是美丽的。那天,二太太、少容、少清还有她,四个人一起穿了让照相馆的人上门来拍照,四个人各有各的风情,唯有她头发长长的,当真像千年前的日本平安朝美人,眸子里宝光熠熠,紫衣光华耀眼,她知道这样的自己美艳不可方物。愿意尝试新鲜衣服的自己可以越来越美。美到,连少鸾这种阅人无数的人,也会在她面前屏住呼吸。
  她在镜子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忽然想起那次在马场看到的白露露,头发烫得烟霞一般,眉毛细细长长,一双眼睛似醉非醉,看人时半开半合,那又是另一种美丽了……如果把头发剪了,也烫一个那样头发……不不不,念头还没转完就给摇散了,可不能乱剪头发!!
  第二天少鸾的烧就退了,开始嚷饿要吃的,老太太自然也醒来,大太太也放了心,“这真是菩萨显灵,老太太平日的虔诚到了。”
  “菩萨显不显灵我不知道,不过昨晚仙子却有一个。”少鸾喝着粥,眉眼带笑,脸颊仍是瘦长,精神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回到了他身上,“是那位仙子把我治好了。”
  大家都当他开玩笑,笑了一回,玉棠却禁不住慢慢红了脸。过了两天,老太太已经愿意放少鸾出门了,少鸾当天出去,晚上回来,大家都吃过了,正坐在厅里说话,问他是否吃过,他皱眉道:“外面的菜太油腻,我都没动几筷子,饿得很。”老太太便忙命厨房准备吃的,少鸾说声不必,笑嘻嘻在玉棠身边坐下,“好妹妹,我想吃面。”
  玉棠正支着手帮少容理毛线,头也没抬,“我没空。”
  “那就算了,”少鸾极失望地站起来,“我回屋去了。”
  “慢着呀,”老太太忙叫,“赵师傅做的面条也是极好的,你尝尝呀。”
  “不吃了。”他把外套一脱,就往自己屋里去。
  玉棠“哎”了一声,“好吧好吧。”
  他方转过身来,眉开眼笑。
  老太太也笑着攥她的手,“你快把手艺教给赵师傅吧。”
  少鸾也跟着一起去,两人一起穿过走廊,玉棠道:“我真是欠了你的!”
  “多谢多谢,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
  片时面好了,少鸾强烈要求加辣子,玉棠不让。少鸾道:“你这样,明天我请你的东西可要减半了!”
  玉棠听他话里有因,问:“那你说说,明天准备请我什么?”
  “现在可不能告诉你。”
  “那就没辣子。”
  “哎哎——”少鸾服软了,“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你从来没去过的,也从来没人去过的。”
  玉棠的眼睛便亮了亮,咬了咬唇,给了他半勺油泼辣子,少鸾如得至宝,在厨房稀里呼噜把一碗面吃了。玉棠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上海人,上海人不是不吃辣的么?”
  “我还听说陕西姑娘都不往嫁的呢,你还不是跑出来了?”他辣得嘴唇鲜红,眼里越发亮了,灯光下几乎让人不敢逼视。玉棠转过脸,忽然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敢看他的眼睛。
  “真是见鬼了……”她在心底嘀咕,“倒像我真欠了他似的……”
  第二天少鸾便实践了自己的诺言。车子在大门口等着她,一起出门。外面下着薄薄的秋雨,她在旗袍之外加了一件薄薄的羊绒小斗篷,露出宝蓝色捆细边的月牙旗袍领以及最上面的一枚菊花扣,斗篷用两条细带子系着,手里拎着一只镶金扣的黑色小包,脚下一双黑色细根皮鞋,玻璃丝袜柔若无肤地裹着腿。旗袍的叉开在膝上两寸,下车的时候绷紧了,盘得极精致的小扣子仿佛就要跳脱出来。
  少鸾先下车打好伞,把她从车里扶出来。她眼下已经出师了,只有那条长辫子还依稀保持着当初的样子,却已经不是老老实实的三股辫,而是贴着左边歪歪地盘了一只髻,用一只盘丝菊花造型的簪子扣着,中间一缕依着脖子斜搭下来,衬着耳环上金刚钻的光,一晃,一闪。
  所以少鸾忍不住叹道:“当初说你嫁不出去的话,我真该自打嘴巴。”
  玉棠挑眉道:“那就打呀。”
  “好吧,等你大喜的时候,我送十个耳括子给自己。”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玉棠笑眯眯。这样笑想来的样子还是天真的,不像外表打扮得那样美艳,少鸾忽然感到少许的安定,仿佛他所熟悉的玉棠又回来了似的,带着她往目的地去。
  那地方占了半条街,街口上设着霓虹招牌,“天外天”。里头有各式的吃食小摊和玩意儿,各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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