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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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啊?”
“这两天就不好,下人摔了个杯子都挨了你半天骂,大家都得看你的脸色。”
“那时这些天往外跑,受了点热,上火。”
“那今天降火啦?”
“还上着呢,你们都给我小心一点。”
说得众人都笑了,玉棠道:“乔天的货办得怎么样了?”
“就快好了,”少鸾答,抬头,“你问这做什么?”
“他叫我们跟他一起回去。”
“不回去,偏不回去,可不能让这小子如愿……”
少清笑,“二哥喝醉了!”
然而到底扭不过一心想办喜事的老太太,且学校也要开学了,一行人便一起走。乔天先把货物托运了,然后陪着众人一起坐火车。车程不长老太太也抱怨了半天闷,乔天把新结的青皮桔子拿出来剥,清冽香气果然令众人神清气爽了许多。但桔子酸,都没什么人吃。乔天说浪费了,自己吃了。老太太点头,说他知道爱惜东西,定然也知道爱惜人。
乔天是过过苦日子来的,父母去得早,兄弟俩相依为命,后来乔远少年发达,才把乔天也擎带上来了。
“嗯,这样才是真汉子。”玉棠道,“我最看不惯那些吃祖宗软饭的人——好吧,你除外。”后面三个字是朝少鸾说的。
少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歪着头去看风景,不搭理她。
玉棠又问了许多乔远的事,对于这位从小混混爬到黑帮头目的男人,她有极大的兴趣,一遍又一遍地听乔天讲乔远。这也是乔天最乐意做的事。
江湖事迹还没讲完,车便到站了,傅家早已经派了人来接,一辆来接人,另一辆拉东西,前一辆却是关玉蕉开车。玉棠笑着拍拍他的肩,“你长本事了啊!以后咱们开一辆回去。”
“你哥现在是我爹的左膀右臂,不像你,脑子里除了嫁人,就再装不进第二件事。”少鸾凉凉地道。
“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在车上突然变哑巴了呢。”玉棠自然不示弱,“我脑子里至少还装了一件,你脑子里呢?只怕连半件都装不下吧。”
“这两个人真是属蛐蛐的,才好了一阵,又斗起来了。”老太太摇头,“快上车吧,太阳怪大的,上海就是热。”
然而两个人到了傅公馆也是气鼓鼓的,眼睛像是装了雷达,一碰着对方的衣角就滑开了。
大太太道:“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又闹起来了?”
“谁跟他闹?”两人倒是异口同声,玉棠“哼”了一声,加一句,“犯不着!”
少鸾已经拉下了脸,闻言站起来,“我出去了。”他当真扬长去了。老太太连声喊都喊不住。
玉棠的脸早已憋红了,少容少清连忙劝解:“他就是那样的性子,你别放在心上。”
玉棠冷哼一声,“我要放在心上,刚来那会儿就气死了,还用得着今天。你们先坐着,我回去洗个澡。”
她说着便上楼去了,下人们已经把各人的行李搬到各人房里,她房里堆的东西最多,一箱子一箱子的苏州衣料,一盒一盒的苏式蜜饯和果脯,还有点心。杨梅浸的酒。吃不腻的粽子糖。还有一箱子画册——她认得字不多,因此对画极感兴趣。这些东西就放在手边,不打开来看真不知道有这么多,都是少鸾打点的。尤其是衣料,走进布庄里,她几乎没有说话的权利,她看中的东西,他一律只“哼”一声,左嘴角翘起来,似笑非笑地嘲弄。结账的时候却又命老板把她点过的一起包起来。
还有几把扇子,几样扇坠之类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有一个小盒子里装着石子儿,那是第一天去耦园,她觉得那儿的石头都是美的,自己身上没口袋,便揣到少鸾的口袋里去,后来就混忘了,也忘了问他要。
明明才回来,却已经像隔世。苏州的雨水和天空,苏州的白墙灰瓦,像是另一个世界,更像是一个梦。梦里带着茉莉花的清香。
她把这些盒子统统关上,到一盒盐津杨梅的时候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先是一股酸咸劲,把人的心都弄酸了,鼻子也发酸,眼泪不知怎么掉了下来。
第5章(1)
两人冷战了数日,少鸾比当初还要早出晚归,但因听说是和朋友谈合伙做生意的事情,老太太也就没有太念叨。玉棠照旧和乔天出去,最常去的是戏园子,因为玉棠爱看戏。今日演的是《夜店》,那演武松的身段灵活,玉棠瞧了半天,点头道:“这人倒像是会家子。”
乔天道:“这是上海最有名的武生,不过却是个女的。”
玉棠睁圆了眼,“有女武生?”
“她的艺名叫做杜雁秋,乃是杜老大的干女儿——不过这一节少有人知道罢了……”正要细说给她听,忽然瞥见少鸾同着三五个人走进来,不觉“咦”了一声。自打当年那件事后,傅少鸾是早已绝迹戏园了。乔天连忙招手叫他。
他转过脸来,先瞧见了坐在边上的玉棠,穿一身金鱼黄旗袍,正是当初做的几件里的一件,贴合着身段,宛如一只上了岸的美人鱼。
玉棠也看见了他,却别过脸去磕瓜子,只看台上。这边乔天问他所为何来,少鸾便说想开个上海最大的玩乐地,要有吃有喝有玩有乐,穷富皆有,老少通吃,因想把戏园子这块纳进来,所以今日来看看。
乔天拍手道:“有这等好事,也不告诉我去。我告诉你,没有青帮的人入股,你这生意可做不成!”
“你哥已然入了股子了,至于你嘛……”少鸾拍拍他的肩,“你手里有几个钱?纵有钱,也要留着娶媳妇用,别让人等得心急火燎——”
一语未了,玉棠回过身来,把瓜子一搁,挑眉道:“你这话说谁呢?”
“谁等便是说谁咯。”少鸾满面带笑,嘴角弯弯,“我还有事,先走了。”微一点头,便去了。玉棠气得牙痒痒。
乔天看出他两人之间的不对,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气鼓鼓道,戏也看不下去了,好心情全叫傅少鸾搅了,便提前回去。
洗过澡,一时半会却又睡不着,明明已经过了暑热,心里却躁得很,爬起来到花园里练飞刀,用的是二爷平时玩西洋飞镖的靶子,笃,笃,笃,“死傅少鸾,臭傅少鸾……”她射一刀,便骂一句,力量掷出去得到了反应,虽然天黑看不清准头怎样,心里却稍稍解了点气。
汽车的灯光从大门外扫进来,有人回来了,玉棠没放在心上,直到把刀全部投了出去,方吁出一口气。蓦地感到不远处有动静,她警醒地喝了一声:“谁?”
那人慢慢走了过来,到近处眼睛便适应了这模糊的星光,是傅少鸾。他走过去把靶盘取下来,只见十几把眉刀全挤在中央,不由赞了一句,道:“只可惜,这种飞镖靶子也只够你玩一次。”刀尖都透到靶子后面去了。
玉棠劈手把靶盘夺回来,把刀一支支地拔下来,少鸾看着那刀一支支在她心里消失,“我说你这刀到底是放哪里的?”
玉棠不理他,收好了刀就走,少鸾拖住她的胳膊,赔笑道:“玉棠妹妹,好妹妹,好小姐,我肚子饿得很,你去给我下碗面好不好?”
玉棠甩开他,“我是你家厨子吗?要吃面找厨子去!”
少鸾笑道:“好,好,总算开口了。”
玉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星光下,眼睛里像是要滴下水来似的,“你不用跟我好一阵歹一阵的,我知道,你回来上海啦,有得是人陪你玩陪你乐,你也用不着拿我打发时间了。咱们只管各人过各人的,从此两不相干。反正谁少了谁,也照样过得乐得。”
她说完便走,少鸾“哎”了一声,到底没唤住她。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四下里寂静无比,只剩虫声蛰蛰。
过了几天,二爷和二太太从日本回来了,带回来许多稀奇玩意儿,却正值少鸾最忙的时候,连接风宴都没有出席。老太太因向大太太道:“你看他忙成这样,屋里也没有个人照顾,真是可怜!丫环能做的有限,早点给他找一房媳妇是正经。”
大太太答应着,笑道:“总要等他把眼前的事忙完了再说。”
“那是自然。现在叫他看,岂不是给他添乱?我们不妨再访到人选,等他的事业稳定了,大家一起出来坐坐。”老太太说着叹了口气,却是充满满足的,“我一直说少鸾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一直长不大,现在,可总算是懂事了。”
二爷凑趣道:“男人会长进,多半是有女人在背后激励,我看少鸾没准已经有了人了。”
二太太先啐了他一口,“那我怎么没瞧见你长进?你还没有寻着自己的心上人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二爷也笑道:“看来,要表清白,我只有给少鸾打工去了!”
二太太问玉棠的事怎样,老太太道:“快啦。”再没有比操持后辈的婚事更令老年人高兴的事了,老太太已经兴兴头头地替玉棠办下许多东西,又想着“少鸾未来的媳妇”,每样多备了一份。
大太太道:“老太太多少年没出去逛街了,今年一年都快抵得上往年十年。”高兴归高兴,眼看已近秋凉,老人家在外面受了点风,当晚就咳嗽起来,第二天大夫便上门了,说了好生静养。
那一阵子天气都不好,连连地下着雨,雨丝里夹着寒气,傅公馆里又有人病倒了。这次却是少鸾。年轻人向来是不把天气放在心上的,风里来雨里去,有时连伞也懒得打。往常是没事,近些日子操劳过度,身体却已经吃不消了。他倒下得比老太太晚,烧却比老太太厉害。叫了西医来打针,又留下西药。原说不过是场小小感冒,谁知几日都没好,生意上的事正是最后关头,少鸾带病又出去了几次,病得越发重了。
老太太急得直骂西医不管用,命人请了中医来,抓了大把的药,就在屋子里熬。又命老同看着不让少鸾出去,“赔多少钱都不妨,你要把身子搭进去才是要了我的老命!”老太太道。
少鸾便被关了起来,有紧急事都是用电话同底下人联络。然而到底有事是下面的人摆不平的,急得他直冒火星子。二爷二太太少容少清轮翻来看他,玉棠原先打定主意是“就当不认识这个人”,然而到底却不过亲戚情分,跟着二太太一起去看了他一次。进门先闻得一阵苦涩药香,少鸾正半靠在枕上喝药。皱着眉屏着气“咕咚咕咚”往下咽,看到二太太进来,只点了点头,及至看到二太太身后的玉棠,一口药险些喷出来。
此时丫环又来喊少爷接电话,他便去厅里了。玉棠站在门边差点忘了给他让路,太意外了,仿佛才几天不见,竟然就瘦成这个样子,一双眼睛伶仃地往上吊了起来,面颊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下巴变得尖削,哪里像那个风流蕴藉、谈笑间风度翩翩的傅二少?
“唉,少鸾也真够辛苦的。”二太太也替他叹息,“你二叔要是有他一半,我就要烧高香了。”
片刻少鸾回来,二太太问他觉得怎么样,他道:“没怎么样!就是老太太跟我作对!再这么关着我,我要就白忙活了!”二太太道:“你要在老太太面前吃得下饭,胖回来,老太太自然放你出去。现在别说是老太太,就是我们看着也不放心。”
“我不过是一时吃得少点,就当减肥好了,婶子还一向扣着吃呢,是不是?你们快去给我劝劝老太太,再这么关着我,我要疯了——”
他的气息当真已经有点不对了,这么站着,玉棠已经感觉到他的鼻息灼热,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呆了呆,目光在空中交汇,俱充满了讶然和不自在——玉棠飞快地收回手,但他的额头的温度已经留在了掌心。
二太太也探了探,惊呼:“怎么这么烫?”
“刚喝了滚烫的药。”少鸾道。
“那也不该烫成这样,这样下去还了得,还是吃西药吧,不,干脆叫医生来打针吧。”
“你让我出去,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心里不躁了,自然就退烧了。”
这话也不无道理,可老太太就这么一个独孙,眼看着外面风雨凄迷,焉能放他去着风受凉?自己亲自来屋子里守着。她自己的病还没好全,少鸾自然不能让她这样,只好熄了出门的念头。只是心火不降,吃喝无味,对病确实有害,老太太整日叫厨房变着法儿做新鲜东西,奈何少鸾只是尝几口便退了出来。
少鸾的病,终于重了起来,医生带了瓶子管子来给他输药水。少鸾人已经有点迷糊,大家团团围在边上,老太太只急得落泪,每逢他清醒些儿,便问:“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少鸾起先不答,后来把眼一睁,在人群里找到了玉棠,“给我下碗面吧?”
老太太忙央玉棠:“好孩子,辛苦你了,按说不该劳动你,可他是个病人——”玉棠没等她说完,便把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