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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红鸾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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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睛里有血丝,底下一片青黑,玉棠默然看了他半晌,他也看着玉棠,脸上的笑却渐渐挂不住了。面前的人瘦了,两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一时怔忡,玉棠问:“生意怎样?”
  “还行。”
  “反正你总是有办法的。”
  “那是。”他揉揉肚子,“有点饿,你吃过早饭没?”
  “还没。”
  “那一起去吃饭吧,”他站起来,“老太太也快起来了。”
  玉棠却坐在那儿没有动,手搁在扶手上,十指在自己腹上扣起来,脸瘦了些,下巴尖了,越发显得眼睛沉甸甸,瞳仁黑漆漆,衬着眼白,一望无际,“少鸾。”她唤了一声,久久没有说话。
  少鸾却已经迈不动脚了。好像,好像,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先前两人交恶,她自然是不会叫他。后来和好了,叫起他来只用“哎”一声,或者,眼波一转,他便知道了。她的眼睛是最好的呼唤,他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在她嘴边。
  “坐下吧,”玉棠仍旧看着他,“我有话说。”
  少鸾便坐下了,还想再维持那副轻松的神情,却已经不容易了,他偏过头去看丫环们在花园里摘插瓶的花,“唔。”
  “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没事,小口子,早好了。”
  那边的声音停了停,方道:“那天是我出手重了,对不起。”
  少鸾扭过头来,“咦,这位是关玉棠小姐吗?”
  “你别嬉皮笑脸,好好听我说话。过些时候,我奶奶就要来了,到那时候我跟乔天的事就算定下了。真嫁了人,我就不住这里了。虽说都在上海,可上海这么大,我又是个已婚的妇人——我不像你们那么新派,结了婚还到处玩,我自然是要守在家朝里,生儿育女。到时候,我们未必还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别说得跟遗言似的。”少鸾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心里头一股说不出来的烦躁,像有小虫密密麻麻地啮咬他的心,要按着极大的性子,才能坐得住,“放心,乔天会带你出来的。”
  玉棠却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似的,继续道:“我是从小儿跟男孩儿一起长大的,但论亲密,除了我哥,就是你了,连乔天也得靠后。我们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好,从今往后,我们都别吵了吧。你要是心情不好,跟我说一声,我不在那个时候理你就是了。我心情不好,你也别来招我就是。我在这儿的日子也不长,别让我以后想起来,净记得咱们吵嘴的事。”
  清雾的迷雾将散未散,秋天的凉意似有还无,一点一点围过来,肌肤上感觉到一股寒意一直透进去,透进骨头里,透进胸腔里,连一颗心,都变得寒浸浸的,再跳一下都觉得艰难。
  少鸾低了一回头,再抬头时,勉强笑道:“那就是你忘恩负义了,我鞍前马后做牛做马地伺候你,还抵不过一顿吵,真是。”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大道理说完了吧,咱们快去厨房找吃的吧,我的肚子早饿扁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地蒸着包子熬着粥,时间还太早,都没熟。少鸾便一迭声叫人拿面包来。他向来是禁不住饿的,一饿就要嚷。也不知几天没刮胡子了,下巴上一片青黑。自那次病后,一直没有胖回来,下巴始终尖尖的。隔了一阵子没见,像是又尖了些。
  玉棠看着他的侧脸,不知怎的,只觉辛酸,挽袖道:“我来下面给你吃吧。”
  “别,等你下好面,我饿也饿死了。”
  这是头一回,提到面的时候他会拒绝。玉棠低下头,慢慢地把袖子放下来——这一世,总有别人张罗他吃喝,她下的面啊,他总是不能吃到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她下面给谁吃呢?乔天会吃吗?会在吃得稀里呼噜吗?会为一碗面嬉皮笑脸再三央求吗?会在她下面的时候不停在身边转,吃完之后又给她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吗?
  会吗?
  只是这么想着,心里的雾气终于化成了水,“嗒”地滴到衣襟上。
  “那你先吃,”她没抬头,“我先走了。”
  “唔。”少鸾没有转过脸来,他大口地咬着面包,仿佛几天几夜没吃饭似的,往嘴里塞了又塞。面包又苦又涩,他勉强咽下去,却哽在胸口,大声咳嗽起来。
  第7章(2)
  从此少鸾倒有几天耽搁在家里。在晚饭后讨论一天里两件喜事的进程,已经成了傅公馆例行的公事。今天说到婚纱的事,少容不知买好还是做好,且婚期正在秋冬交替之时,穿太厚实的婚纱不够呈样,穿露肩的未免又太冷,便问玉棠的意见。
  玉棠正拿着瓜子有一粒没一粒地剥着,闻言抬头,“啊?”
  “问你订婚那天穿什么呢,走什么神?”
  “随便吧。”玉棠道。
  “这怎么能随便呢?”少容道,“一辈子只穿一次!”
  二太太便笑了,“少容急了。玉棠可不是只穿一次,订婚时穿一次,结婚时还可以穿一次。谁让你性急得连订婚这趟过场都不走呢?”说得少容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少鸾忽然道:“我有个朋友正要从巴黎回来,我让他看看有没有什么时兴像样的婚纱,有的话带两件来。”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少容满面喜色。玉棠看了少鸾一眼,少鸾因着这视线,也回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两边的眼神仿佛是木木的,不带一丝情绪,灯下眸子闪也没有闪动一下,只一眼便各自回过脸去。玉棠照旧拈起一枚瓜子磕,少鸾仍旧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
  不吵嘴也不拌架了。仿佛寻常亲戚应有的情分,有事情的时候搭把手帮个忙,其余时候,不过是各人过各人的。
  这才是他们该有的关系,如果一早便这样,大家都省了多少心,老太太也不用抱怨这两人像冤家似的了。
  玉棠心底里幽幽地,幽幽地叹了口气。一颗心变成沼泽地,上头终年雾气萦绕,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乔天为着订婚当天的仪式打电话问她喜欢怎么样,她都一概说随便,乔天见她声色不太对,便约她出来吃晚饭。她原本懒懒地不想去,但就是因为懒——懒得拒绝——便应了。
  出门时正遇着少鸾回来,瞥见她长袖旗袍之外只加了件开襟毛线衫,道:“外面有风,当心冷。”
  “横竖都是坐车,不妨事。”她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辫子松松地挽了一圈之后垂下,恍如午睡才醒,不觉得她不修边幅,反而有股慵懒风情。在少鸾的调教下她向来是很会打扮的,从未有这样随便的时候——在苏州那段日子除外,那时少鸾还常抱怨她糟踏自己,现在想想,这些个家常随意的样子,竟比盛装时更令人怦然心动,看着只觉得一颗心也随着宽了起来,松泛了起来。
  “要订婚果然不一样了。”他低笑了一下,道。从车子里拿出一只长匣子,里头是件呢料的排扣对襟大衣,“便是路上不妨事,外面馆子里还没烧热水汀,当心伤风。”
  玉棠迟疑了一下,方接过,“送我的?”
  “不然送谁?”
  “没什么……”她低了一下头,心底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没想到你还会送我东西。”
  “那就穿上吧。”
  她“嗯”了一声,回屋换上,对着镜子一照,合身得像是量体裁出来的。自然,她的衣服有大半是他陪着做的,她的尺寸他再熟悉不过。要配这身衣服,头发再这么着就不行了。她把梳妆台的抽屉打开,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头花与簪子,她从里头找到一只发网,把长发兜起来——这是少鸾劝不到她剪头发而想出的折衷法子,发网上是一排细密的茉莉绢花,耳上再换上两粒珍珠坠子,对着镜子,薄薄地涂上一层口红。
  涂的是最艳的鲜红。这是她所用的第一支唇膏,因为众人都说,她的唇形小而饱满,越是抢眼的颜色,涂着越是好看。今天整个人无论衣饰发饰,都是淡的,唯有唇鲜红,走下楼来时,少鸾抬眼见到了,目光一时挪不开,直随她到面前来。
  她也定定地看着他。几天来第一次这样的目光交汇,知道该挪开却挪不开,于是干脆不挪了。想必他也是一样的吧——一定是一样的。他一定也在和自己的视线作战——以前她打扮得仪态万方,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呢——好像再也没有比他这样的眼神更像强心剂的东西,心底里仍是懒洋洋的,血液却获得了异常的精力,快速流动了起来,她微微一笑,“这样出门,不丢你的脸吧?”
  “你什么时候会丢我的脸?”少鸾笑了一下,把眼挪向屋外,问:“乔天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那我送你吧。”
  “好。”
  他便亲自替她开了车门,待她坐进去,自己方从另一面进去。把地名报给司机。车子轻颤了一下,向外面驶出去。车窗都关着,空气里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是唇膏的香气吗?还是发油的香气?或者是香水的香?雾一样在鼻间浮浮沉沉。她在一端静静地坐着,整个人都像是沉淀下来,忽然,嘴角微微地勾了一下,道:“你记不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你说带我出去会丢死人的。”
  “我说过这话?看来真要自打嘴巴了。”
  “那就再加十个吧。你一共欠我二十个了。”
  “果然是女人都会记仇的。”
  “不错,飞龙寨的女人更是恩怨分明。”说着,她自己就笑了。她安静时面庞冷艳,一笑起来,却有几分稚气,像个孩子。少鸾由不得也笑了。相视的眼睛里俱有一两星光芒闪烁,在这昏沉的天色里,如同天边挂着的星晨,照亮了彼此的心情。无端地觉得心里一轻。
  于是乔天见到玉棠的时候,便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不高兴。”
  “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我只怕我办事你不满意啊。”
  “嫁人嫁人,只要人好就好了,场面上的东西我都不讲究。”
  乔天颇为感动,“我真不敢相信我能娶到你。”
  “我却是一早便知道自己要嫁给你。”说这话时心底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大局已定的苍茫,恍然若失的惆怅。她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了,道:“我奶奶见着你,必定也会满意的。”
  她不过是要嫁人,现在找着人嫁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明杏儿奶奶就快到了,老太太已经派人来收拾屋子。玉棠虽说诸事不管,自己的随身小事总是要自己打理的。和少容少清混着穿的衣服理出来,少清想要的一条项链包起来,上次在香港买的大批衣料,几乎都堆着没有动,也该清出来分一分,阖家都有。屋子里翻得底朝天,蓦然看到几本绘本,那是从少鸾书房里拿出来的。
  她便还回去,往书橱里插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动静,想必是丫环收拾屋子,也没在意,里面的人却唤道:“给我倒杯水来。”也把外面的人当作下人了——却是少鸾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
  玉棠端了水进去,只见他眼睛上还蒙着血丝,屋子里散着酒气。
  “今天怎么在家?”
  “怎么是你?昨晚喝多了,早上起不来。”便是此时起来,也勉强得很,一手扶着头,光是靠枕上坐上,也喘了好大一口气,喝了水,方好些,甩甩头道:“我大概是老了,才喝那一点子,就不行了。”
  “二十四岁就说老,那老太太怎么办?让人做碗醒酒汤吧,再不然吃点什么,肚子里有东西就好了。”
  “不用了,”他道,“你帮我把窗子打开,房子里闷得慌。”
  玉棠便去开窗,少鸾问:“你在外面做什么?”
  “还你的书。”玉棠道。
  正要从床上起身的少鸾动作一顿,“在清东西了?”
  “嗯。”目光落在窗下那只梅花攒心的果盒上,问,“蜜饯我那儿还有一些,你还要不要?”
  “谁要你那点东西,我自己想吃,自己不会去买!”他这话里是带了几分烦躁的,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抓了抓头发,声音放下来,“……我知道上海哪里有卖这些东西的地方了,你还要不要?”
  “不要了。”玉棠道,声音很淡很淡,自己听着,也觉得很远,“你知道,我就是认定要苏州的。”
  清新的空气吹散了屋子里的酒气,秋风中已有微微的凉意,在窗口站久了会觉得指尖微微发冷,玉棠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道:“书都还你了,到时少了可别赖我。你就躺着吧,我下去顺便给你叫丫环上来。”
  她说着便走,经过里外间的隔帘时轻轻拂动了帘子,金青色的袖子一闪便要不见了——便要不见了——莫名的惶急,像是眼睁睁瞧着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少鸾直站了起来,“玉棠!”
  她闻言止步,回过头来,秋日的晨光透进窗子,照在她身上,发上飞了一层细碎的金毛衣子,脸反而看不真切,只见她一双眼睛乌沉沉,沉甸甸,望向他,他便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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