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清情(完结)-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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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葭忙叫小太监端了盆来伺候云烟洗手,云烟擦干手后道:
“桌上剩下那些,你带给兰夕和六十去,你们一起尝尝……”她顿了顿,“虽说宫里皇上管的严密,但多事之秋,吃食也要注意,不可假手他人。”
兰葭点头道:“奴婢省得,主子放心。夫人是要去乾清宫吧,奴婢伺候您更衣,将水果盘给夫人装好,随您一起出,这就往阿哥所去。”
云烟笑笑,“鬼灵精”
云烟换了衣裳,又让兰葭取了些平日用来剔牙的干净竹签放到果盘里带着。兰葭想让小太监阮禄伺候云烟打着伞过去,云烟说不用,就提着食盒,沿着东墙就往乾清宫去。养心殿通往乾清宫这条路幽深又细长,朱红色的巨大宫墙寂静无声。
夏日的太阳微微有些刺眼,云烟用手掌轻轻贴在宫墙上却感到温暖,忽然想起去年此时遇见八九二人情景,如今已经物是人非。
云烟走进乾清宫南书房的时候,总管太监王朝卿亲自来帮她拎了食盒,小心翼翼伺候她进去。
这皇宫里,其实出于皇帝的授意,已经是没有人不知道她身份的。只是,若天子羸弱怕是有人敢非议宫闱事,可当今天子乾纲独断,皇权独揽,主宰江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朝堂上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更何况他的家务事了。
苏培盛正守在门口,见王朝卿伺候云烟进来了,忙躬身请安喜道:“夫人来了”
云烟笑笑,往门扉里方向递了一眼道:“这么开心?”
苏培盛道:“奴才这不是替万岁爷开心么”,他接过王朝卿手里的食盒,挥挥手让他去了。
云烟摇摇头笑,就着他手,将食盒里的果盘端出来。
苏培盛奇道:“奴才眼拙,不知这是什么水果?好欢喜人,样子又尊贵。”
云烟笑道:“就是你让兰葭送来的”
苏培盛恍然大悟道:“夫人真是有心”
屋里忽然传出低沉微哑的嗓音来,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
“都来了还不进来?”
云烟闻言,苏培盛忙推了门,她端着果盘不慌不忙的进了去。
只因当今天子畏暑,乾清宫南书房里四处都摆了冰盆。别人看着他的脸倒是一点不热,只是他清凉了大家,自己内火倒是重的很。
乾清宫的摆设气质与养心殿的简朴就是不同,处处彰显着华贵与皇权。
巨大宽阔的龙案前,那人伏案不断在奏折上写着,空旷的龙座上只有他一人,显得如此孤寂。多年习惯,她不在的时候,连苏培盛也只在门外守着,他只一个人批奏折,不要人伺候,隔一段快没墨了,他喝口茶时才会唤苏培盛进来,若按天子标配,他的奴才始终是少而精的。
雍正抬眼看端着果盘轻轻走来的女子,又垂目继续一边写一边蹙眉道:
“又不听话,脸都晒红了,这些奴才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云烟低眉轻笑道:“偶尔晒晒太阳对身体好,我们家万岁爷行行好吧,是我不让他们跟的。”见他没戴眼镜子,便奇道:“怎么不戴眼镜?”
雍正鼻腔里低哼了一声不说话,显然是还记着云烟笑他那事,这个小心眼的男人,明明都四十九岁,还最不服老呢。他的鹰眸依旧盯着奏折,手下洋洋洒洒。云烟也不吭声,自若的将果盘子轻轻搁在龙案边空处,又近身去帮他研龙砚里的朱砂。他抬手自然的在龙砚里舔舔,润润笔锋,又专注的继续。
云烟见他龙袍穿的严实,鼻尖上仿佛又出些汗,便自然的拉了腋下袖帕给他抹掉额头细汗,又扶着他肩头矮了身子,歪头去他喉结下给他解开领口,一切都是寻常夫妻所为。
手还没松回来,整个人就被放了笔的雍正就势拉坐在他双腿上。
云烟低呼了一声道:“你也不嫌热”
雍正抄着她双膝把她整个人再往身上揽揽道:“热什么”
云烟可足见这人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也不跟他争,便道:“批完了正好用些水果,爽快些。”
雍正这才抬眼瞧到龙案上的果盘道:“拿来我看看”
云烟推推他,见他不动,只能欠着身子用手臂去够那果盘子,雍正还一边扶着她腰身,等她端来眼前,左右端详着金灿灿的果盆,说真好看。
云烟轻轻道:“我就知道你自己没尝,巴巴的把这稀罕物都送家里去,一篓足够了,另一篓你赏给后妃吧。”
雍正看她一眼道:“你尝了么?”
云烟摇头,雍正道:“朕想吃”
云烟哭笑不得道:“好”
云烟用竹签子拨了一小块给他,问他好不好吃。
雍正皱了下眉说:“酸”
云烟心一沉,以为只是像芒果却不是芒果那样好吃,正在后悔自己没尝,就也去拨了一块放到嘴里——
当她从余光里忽然瞧见他嘴角的上扬,忽然就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葡萄架下,那晶莹可爱的葡萄,他也是这样表情,皱了眉说了一个字:酸。
他别过头暗暗勾起的唇角,还清晰的浮现在她眼前。那葡萄的甘甜她还能记得,逼真的散发在她口腔里,一如此时的庵波罗果。
雍正的唇角已然覆上来,口里的甘甜回味在一起,曾经的年轻时光,如今的夫妻深情,一切都像是这乾清宫龙椅上醒不来的梦。
世上怎么会这样的男人呢?是否还会有第二个,再不会了罢。
云烟搂着他背后的龙辫,软软的趴在他怀里,看着他去将批完的奏折合上,可奏折上“阿其那”“塞思黑”“死”等字样却让她心跳一下漏了一拍,手也有些发抖!
云烟捉着他辫子的纤手明显紧了紧,雍正垂目看她——
云烟闭目不语,身子不可抑制的有些发起轻颤。她知道他不会原谅他们,如今真的至于到杀戮的地步吗?
雍正缓缓道:
“你从前从不管这些事的……命年羹尧自裁时你不过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云烟把头埋到他怀里轻声道:“你们是亲兄弟”
雍正眯眼道:“亲兄弟……明算账……太多年了,这洋洋洒洒能写出的罪状不敌不能写在公文上的十之一二。不仅是朕,还有你和十三。”
云烟听到他说朕字,忽然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屋外传来苏培盛的声音:“启禀皇上,岳钟祺大人到了,在偏殿等候万岁爷召见。”
云烟随即起身垂目轻声道:“你忙吧,我走了”
雍正看了她半晌没说话,别过脸去启唇低沉道:“宣”
云烟刚出了书房来,正遇见王朝卿领进来的岳钟祺,他竟对她行了大礼,云烟有些诧异,他抬起头时闪过一丝丝的熟悉,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的年纪。
岳钟祺进去后,云烟站在原地有些疑惑。
苏培盛附耳轻声道:“夫人,岳钟祺是现任抚远大将军……曾经年羹尧的干儿子……当然,更是主子的心腹。”
云烟怔怔道:“原来如此”
生命中还有多少人都在身边江山霸主的棋局上,连二十年前那个拿着破碗被她送入年羹尧怀中的小男孩也早被当今天子收入囊中,早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一定比她想象中更早,她枕边人的另一个面貌永远是更冷静又不折不扣的帝王。他们的大半生都连在一起,多少故人,多少回忆,都是物是人非。
云烟没有直接回养心殿,而是去了阿哥所看看六十,遇到四阿哥弘历,他已经很高了,像个小伙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红红的嘴唇上长了毛茸茸新胡须,转眼间已经到了快娶亲的年纪。
他见到云烟总是很亲,常常回忆起小时候云烟带他在四宜堂玉兰树下玩的事情。云烟问了问他饮食起居,他一一答了,懂事的帮云烟撑伞遮了太阳,送她到六十院里。
六十年纪小,自从生病后,一直身子时好时坏,云烟总觉得男孩子多晒晒太阳,玩一玩会好些,但太医嘱咐不让多出去,以调理为主。
六十正由兰葭和兰夕陪着用庵波罗果,见云烟来了,小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就要抱抱。
云烟走到床边就宠溺的把他抱着颠颠道:
“可又沉了,妈妈抱不动了。今儿你乖不乖,有没有按时吃药?”
由于妈妈同嬷嬷的音,他们平日在人前说起来也都从是不避讳的,而弘历可能更是心中有数吧。
六十两只小手搂着她衣袖,头也埋在她怀里撒娇道:“嘛嘛,六十很乖的……不信你问兰夕和兰葭”
兰葭和兰夕正迎了四阿哥弘历进来坐下,弘历看着六十撒娇的样子,唇边挂着笑,眼睛里露出些对童年的羡慕。
几人一起用了些水果,云烟坐在桌边帮他们弄,给了六十,又给了弘历。说说功课学业,又说到弘历快要娶亲,他倒显得不好意思了。没说会话,弘昼寻了来,跺脚说有好吃的不叫他。
中午就在六十这一起用了饭,六十腻在云烟旁边,有两个大哥哥陪着,咧着小嘴开心的不得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等弘历和弘昼也回院去了,六十拉着云烟在屋里咬耳朵。他问云烟说:
“六十知道故去的年贵妃身份高,但六十是嘛嘛和皇阿玛唯一的宝宝对不对?”
云烟内心五味杂陈,他还那么小点,如何已经知道宫闱里的身份贵贱,他终究是被弘时伤了。
云烟安抚好六十睡下,留兰葭也陪着兰夕照看。就自己回到养心殿去,雍正依旧是没回来。
其实,她并不那样爱养心殿,但养心殿与四宜堂又是最近的,所以又能让她安心。几乎没有歇脚,她就从东厢房龙床后下了地道,往四宜堂而去。
到了四宜堂里,她顾不上满头大汗便唤了云惠去十三府请怡亲王来。
云烟已经很久没有踏入过十三府里,她依旧忘不掉欢笙走的夜,其实,她也很久没有与十三交谈过了。
怡亲王允祥来到雍和宫里时也是换了普通马车微服而来,如今的雍和宫有喇嘛参禅诵经,亦是这个泱泱帝国的情报总根据地。
允祥踏入四宜堂时,云烟正坐在青桐树下的藤椅上,小桌上放好了一壶清茶,一杯七分满的珐琅彩瓷杯,另一只空杯和一个空藤椅。
云烟抬头看他的时候,允祥走近前来,脚步依旧比从前要慢,发迹边缘上比从前看着更加灰白,配着他并不苍老的脸孔,异常让人感到淡淡的哀伤。
云烟垂目取了茶壶,在空杯中徐徐注入清茶,金黄的色泽配着树荫的翠绿,一切都很安静。
四宜堂是粘杆处的基地,连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知了也是不敢来的,连扰人的蝉鸣也没有。
允祥撩开袍裾,扶着双膝缓缓坐下来,动作有些超出年龄的徐缓。他端起杯子,细细看珐琅彩上的样子轻轻道:
“这套杯子……是五十九年四哥忙里偷空画了几夜的图样让我去赶做了,在九月底送于你。”
云烟默默的扶着茶杯没有说话,终于端起杯子轻饮一口后。
“十三爷,我找你是有些事”
允祥淡淡的笑了。“我知道”
云烟垂目开口道:
“六十本身并不知道自己生世,我也不知道是否永远不再告诉他,但他还太小,先天也比不得其他阿哥强健,我不希望他承受这些成人世界的痛苦。
你也知道上次弘时……他现在虽然在十二爷那里,可十二爷怕也难管住他,恐怕要你多去照看,不要再生事了。也许他是主要是冲着弘历去,但六十年岁小身子弱,是再经不起这样质疑他出身的刺激了。你四哥子嗣终究少,只要安安稳稳的,父子间久安,或许还有转寰余地。”
允祥点头低声道:“你做的一直很对……六十……这些年……辛苦你了。”
云烟看了看他,“我见过你抱他,他很喜欢你。”
她还记得,在雍正四年除夕那天清早,养心殿门前的雪地上,他小小的身子搂着他的颈子,张着小嘴亲热的叫他十三叔。
允祥笑了,似乎在回忆道:“他如今倒和四哥更像些。”
云烟道:“他很疼他,胜过任何一个孩子”
允祥双手撑在膝盖上,默然的点点头,看不清神情,有些灰白的辫子垂在脑后,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白。
“八哥和九哥很不好,一个京城,一个保定,在囚所里都生了病,怕是要不行了。”
不用她开口,他已然说了。
云烟放在身前的纤细手指就像僵直了,好半响才动了动,终究紧紧收在一起。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当真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如此心情——
八和九,他们之间但凡有一个人离去,另一个怕也是不成了。
一个一个的离去,一个又一个。年羹尧死了,年贵妃也死了,还要死多少人?与其说他是自裁,不如说是被这皇家权利的贪欲,争夺,膨胀,斗争害死。与其说她是病逝,不如说是被这皇家女人的宿命,子女尽亡,政治厉害而折磨的灯枯油尽,不得不死。
如今,连当年那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八阿哥也会有离去的时刻吗?
她从未以为他会被打倒,他是那么一个与表象不符的强者。当年,那样重的两次伤寒,他也一样挺了过来。如今,却真的不行了吗。
八九二人与她和胤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