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阿房-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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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喝叫嚷,他们却充耳不闻。此时天色将明,树叶间笼着一重深蓝的雾气,那些兵士们仿如一些树精山魃的幻影,再也不受人世间权威忠义的束缚,无声无息地淡入林木之间。
“回来回来,你们是大燕皇帝近侍,怎可于此擅离职守?”
远远的似乎有人嗤笑道:“皇帝都跑了,我等不走更待何时。”
慕容暐听在耳中,又羞又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再看身侧的侍从,脸上也大多有不恭之色,方才起了愧意,心道:“或者真是不该出城的。”只是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得再行起程,这一路行来,迭遇险难,部下逃散大半。好容易过了滹沱河,至福禄,身侧随侍仅余得数十人。一行人疲累欲死,寻了个隐蔽的坟地歇下,慕容暐命人传膳,不料半晌未有动静,原来粮食已被哄抢殆尽。好在慕容评身上自携一囊,内有糙米饭数升,便奉与慕容暐充饥。
慕容暐一连咽下数口,噎在喉头连连打呃。腹中饥饿略解,慕容暐便觉出这饭团涩硬酸苦,着实难以下咽。他想起在宫中时的情形,不由落下泪来,对慕容评道:“这数日来,我每想起先太宰恪的遗诫,都愧悔无及。”
慕容评闻言,面色大变,旁边的人听了,也不由感慨。
原来慕容暐嗣位时不过十一岁,先帝慕容俊便命太原王恪辅政,慕容恪才德兼备,燕国大治。只可惜慕容恪寿算不考,二年前便已过世。他终临前遗言以慕容皇族中最具威名的吴王慕容垂为大司马。可惜慕容评等人多进谗言,道慕容垂有不臣之心,慕容暐起了猜忌,便有意加害。慕容垂只得逃奔入秦,符坚待之礼遇甚厚。慕容垂投秦,符坚再无顾虑,只阅一年,便命王猛挥军入关。慕容评奉旨抗敌,非但智勇不济,还作出封山绝路贩买山泉柴水与士卒的贪鄙之举,大失军心人望。以这等情形与王猛交战,自然是有败无胜,遂教大燕八十余年的基业,一刻倾毁。
慕容暐念想前事,自然痛恨于慕容评,可见他将这最后口粮省下给自已,却又禁不住心软。只能长叹数声道:“太原王与吴王未必会如卿这般省下救命的食水与朕……”慕容评闻言有自得之色,却听得慕容暐继续道:“可他们绝不会让朕落到这等田地!便是吴王当真有篡逆之举,也会让朕有衣食饱温的日子可过罢!”这话一出,慕容评不由赧颜退开。
一群人正自唏嘘不己,突然一声呐喊,四下里又有无数盗贼拥了上来,见画轮车上饰有金银,便不要命地扑上。侍从前方拦了左边,右边己有了三五人扯帘登车,慕容暐连连后退,跌坐在榻上,双脚去踢上车来的贼党,反教那贼党将一双承云履夺去。前殿将军眼见情形危急,槊头在车壁上一划,生生切下车板幄帏,托了慕容暐的肩救将下来。
前殿将军举目四望,只见到处都是贼寇,自己人反倒走失得不知去向,只得解下轭马,左手挽了缰绳,右手将慕容暐扶上马去。他拉得慕容暐的坐骑方欲脱身逃走,却闻得战马惨嘶,他身下一软,顿觉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前殿将军模模糊糊见着数柄刀枪向眼前劈下,他一时奋起余勇,双臂抡圆,狂喝一声:“男儿今日死战了!”槊头飞旋,刃生飓风势若蛟龙,波喇喇斜掠数丈,便有两三颗人头被卷挟而去。他见慕容暐犹呆立于原地,深吸了最后一口气,双臂一振,托了慕容暐上马。慕容暐方只上镫,便已有四五支箭齐齐刺入了前殿将军后心。
“皇上快走!”他哑着声音嚷出最后一句话,便已口喷鲜血,一头栽落马蹄之下。
慕容暐看到前殿将军倒在自已身前,正自魂飞魄散,便又觉得有人攥紧了他腰上的玉首剑。他拨剑出鞘,用足了劲斫下去,那只手上顿时血肉模糊,却毫不松劲,慕容暐害怕起来,力道一弱,终于教人将剑夺去。
他眼前一黑,心道我命休矣,谁知那盗贼夺到剑上玉饰,便自行欢天喜地的跑了。慕容暐一面策马狂奔一面苦笑,他知晓这些人要的只是金珠之类,便将身上佩饰尽数抛在地上,果然人人都去拣拾珠宝,再无人留意于他。
也不知奔了多久,大约是进了高阳郡地境,环顾四下,只余他孑然一身。所立之处危崖峻径,林秃枝索,霜意凌人,寒风萧索。他浑身无力,滚鞍下马,双脚酸软,一跤坐倒地上。慕容暐胸中凄苦无限,想道:“做皇帝做到我这等丢人现眼的,只怕是数也数得出来了。若是再有匪徒追上来,我决不说出自已的身份。宁可教那些盗贼杀了,无声无息地死掉,也总好过举国出降,充作符坚殿下之俘。”
正这般想着,却听得“唏律律……”一声马嘶,那马匹竟窜出数步,甩着尾巴跑掉了。慕容暐跳起来去追,却忘了右足上已少去一履,两肢长短不齐,只迈得一二步,便被碎石绊倒,一头载倒地上,痛得眼前发黑。待他挣扎着抬起头来,但见污尘腾腾,那里还有马匹的去向?
他方自茫然,背上突然一疼,有样尖锐的事物抵上了他的后心,寒气透心彻骨,激得慕容暐身上毛发根根直竖。他自以为生意已绝,眼前一黑,心道:“难道朕就要死于此处?”一时万分地不甘,如溺水之人抓紧最后一根稻草般尖叫道:“我仍大燕皇帝,你是何人?敢害天子!”
那人用枪尖将慕容暐的身子拨转过来,却并非他意料中的盗匪,乃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将军。这少年将军高踞于马上,身子略略后昂,武弁两侧长长的鶡羽随着他不经意的侧头轻扬欲飞。他手中长矛抵在慕容暐颈中,不见些微颤动,踞傲之势浑如天成,压得慕容暐有些透不过气来。夜空阴晦,慕容暐不大看得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双目中颇有虎气。他斜睨着慕容暐,嘴角缓缓漾开一丝笑意。这笑意有些欢喜,更多的却是嘲讽。他一字一顿道:“我仍大秦天王驾前游击将军郭庆部下窦冲(注一),奉命擒拿蟊贼而已,那里来的什么天子?”
听到这话,慕容暐心头掩不住的一喜,来的不是盗贼,是秦军!他们要擒他回去向符坚复命,定然不会杀他了。这念头一浮上心来,慕容暐便觉羞愧欲死,他方才死志分明,此时却不知为何起了偷生之念。他见窦冲面上轻蔑之意更浓,想来是被他发觉了这一刻的心思。眼见四下里秦军追逐过来,愈聚愈多,心知绝无可能脱身,只得深深底下头去。“朕……不……罪人,”他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方极轻声道:“罪人任由将军处置!”这话一说出口,他整个人便烂泥般瘫倒在了地上。
窦冲手腕一翻,长矛就如灵蛇般缩回肘后,他一带马匹闪开,似乎再无兴趣看地上之人一眼,喝道:“来人,将人犯缚下!”
窦冲命人擒下慕容冲,心中得意非凡。五日前符坚得知燕主逃遁,下令郭庆率部下追击。窦冲随郭庆出战,得以手擒燕国皇帝,功劳自是压倒同侪,想来可以大得嘉奖。他遣人往郭庆处报喜。不多时郭庆传下话来,说是慕容评等逃往辽东,他已循迹杀去,命窦冲押慕容暐归邺向秦王复命。
窦冲领命而行,不过三五日便进了邺都,符坚得讯,传旨御太武正殿,令献俘于殿中。
慕容暐被窦冲押至殿外。他徒冠失履,踉跄入内。这殿宇自是再熟稔不过,头上的五凤银槛,身侧的盘龙金柱,御床两侧的白珊瑚珠帘,其后的熟锦流苏斗帐,帐上系着的金莲花,花蕊中盛着苑囊一一入眼——不过数日未见,却实实在在是恍若隔世了。
他垂首而行,殿上所坐之人都好奇的往前略倾,伸长脖子,发出一些极细微的嗡嗡声。这些声音好似在说道“原来燕国皇帝就是这个样子”“这等窝囊样,难怪是要当亡国之君的。”那些充满了轻蔑味道的声音象一蓬蓬灰尘,蒙上了慕容暐的眼睛,他眼中的事物一时变得黯淡无比。
一声轻咳,仿如水泼尘息,杂音都被压了下来。
“座下所伏何人?”此言一出,四下里金玉似乎为之所动,振作发声,音质清越。自然是秦王发问了。慕容暐本欲细看符坚的相貌,可只略一举首,御床四周的流光溢彩便都化作一团无形有质的威仪,将他的头颈深深的压了下去。他听得极细的抽泣之声,眼前地上隐有水迹涴然。慕容暐抬眼去,只见墀栏上执扇女侍目中盈辉,樱唇紧咬。慕容暐依稀认得这宫女,不由更生愧疚。他默不作声地磕下头去道:“罪人慕容暐叩见大秦天王陛下!”
“喔?你是慕容暐?为何在此呢?”虽说符坚的声音平和,慕容暐却还是听出了些难以自持的兴奋来。
这也是难怪的,年余前方还是敌体之尊的人此刻就跪在自已脚下,怕是天下一等一的养气功夫,也决不能按捺得住的吧。慕容暐这般想着,木然道:“罪人畏惧大王神威,因此潜逃,为……秦王座下窦冲将军所擒。”
“喔?”符坚似乎思忖了一下,方徐徐道:“既知大军已到,你为何不白衣舆榇出迎,息止兵戈,使得天下早日归于王化,略赎尔残虐百姓之衍,何以却顽抗在先,潜遁于后?尔所作所为,该当何罪?”说到最后两句,语气森然,颇有煞气。
慕容暐心知此时是紧要关头,自已的性命在全在符坚一念之间,不知为何求生的念头却从未有过的剧烈。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寻着些词句,却都觉不妥,殿上无人动弹,静寂得能嗅出死息。他猛然想到了托词,便大声说出来:“古言狐死首丘,慕容暐自知罪不胜诛,是欲伏尸于先人身侧!”
他这么一嚷嚷,平空起了一阵回音,倒让殿中人都吓了一跳。片刻后,仍无响动,慕容暐心头“咚咚”乱跳,也不知说的对也不对。
过了半晌,却听得符坚道:“尚书令以为如何?”
慕容暐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御床下循着品秩坐着秦国文武。左侧为首者戴两梁进贤冠,符坚问的正是此人。
那人眼角略略扫过慕容暐,就连这些微余光也显得英锐逼人。慕容暐耳中听得他道:“为人君者,庸昧已是大罪,况无自知之明,份当一死,天王何必下问微臣?”这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似乎隐隐还有责难之意。
“只是,”符坚道:“朕正欲一统天下,若杀了他,只恐怕后来者多负隅顽抗,徒伤士民,有违天和。不如留他一族,以彰显我大秦恩德,为江东君臣作个表率,如何?”符坚用的是商量的口吻,浑不似君臣对唔。慕容暐猛然明白过来:“这人必是王猛了,除了他,符坚怎会对旁人如此客气?”
王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天王所言极是!”
符坚似乎是笑了一下,道:“他也算是可怜……罢了,朕且出城,你明日自率宗室王公以古礼相迎便是,也算成全了你的身份罢!”这后头半句又复庄重,却是对慕容暐说的了。
慕容暐重重磕下头去,道:“罪人……谢……谢……”一时间喉口哽咽无以启齿。他虽知目下难关已过,却隐隐看到了眼前日后不见尽头的屈辱岁月,不由又有些失悔方才的言行,心头直如挂着十八缸水荡来荡去,不知当喜当羞。
符坚想是以为他怕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便长叹一声道:“你也不必再惊慌,只消你日后诚意归附,朕自不会亏待于你,张整!”
“臣在!”符坚身畔一人跨了出来。
“你且与窦冲一道护送他至偏宫中居住,勿要让人欺凌于他!”
“是!”张整应了一声。
符坚言罢振裳而起,众臣伏拜。不多时舄履之声远去,张整便下墀道:“请起!请随下官同行。”
慕容暐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张整白面无须,冠左插以貂毛,附蝉为饰,原一名侍中。便道:“多谢……谢侍中大人照抚!”
张整微微一笑,神色既温和又不失自矜的气度,他摆手略引道:“下官这是奉旨行事,请……”
“且慢!”慕容暐听得是王猛的声音,不由得足下一颤,慢慢转了身去,躬下腰道:“不知尚书令有何吩咐?”
王猛下得床来,背着双手缓步走至他面前停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慕容暐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只见他身姿俊伟,蚕眉凤目,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颇有些懒散神色。可慕容暐却明明白白地感到了他身上有种如干将莫邪般的犀利之气,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剖开他的胸口,慕容暐等着王猛发话,几乎难以站直身子。可王猛却只是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便不着一言,转身去了。
慕容暐重重地吐了口浊气,目送王猛远行,仿佛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似的。过了好一会,方才缓过劲来,在张整的催促声中出了太武殿。
出得大殿不过数步,便见窦冲在外等侯,已命人备下车马。这时符坚既已准降,那慕容暐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