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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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书生十分惊异,心说:怎么在这黄昏时候,外面又下着雨,竟来了一个哑巴呢?他便拿起笔来,准备写字给他看,问问他的来意。这哑巴却从身边掏出来一个小布包,布包也已湿了,他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就见里边有几锭黄金,还有一张字纸。哑巴就指着那张字纸叫书生看,就见上面写着“绥江县桐花村耿六娘”。
书生看了不禁惊异,定睛去打量这哑巴,哑巴又用手势表示着意思,询问那耿六娘住在哪里。书生就写了几行字,问哑巴是从哪里来。找耿六娘有什么事?可是哑巴连一个字也不认识。这书生就只好冒着雨带他出了门,并把耿六娘的家指给他看,原来往西隔着两个门便是他所要找的人家,于是哑巴笑着拱手,表示道谢,就牵着马走了。
这书生十分惊诧,回到屋中,书却再也读不下去了。是夜雨落得更大,他悄悄地走到那耿六娘的家门前,隔篱去偷听。只听见篱内马嘶,并有哑巴的“呵呵”声及女人嘻嘻的笑声,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既怀疑又气愤。
原来这书生名叫高朗秋,别号云雁,是个秀才,可是屡试不第。现已二十六七了,还是个“生员”。他的父母俱亡,因为他总中不了举,就把自幼定下的婚事退了。他还有个胞兄名茂春,在河南省做个小小的知县。他只是孤身一人居此,只有两间草房,没有半亩田地,也用不着他务农,他只是天天在屋中写字、作画、抚琴、读书。他所读的书最是复杂,不仅是古文经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医卜星相,他无不研习。并且还通兵书、精剑法。他是村中最有名的人,谁都知道这个文武全才的高秀才,他虽年纪不大,可是村中有了什么事都要来请教他,他是村中的“圣人”。
本村中还有个为人所不齿、可是又人人皆瞑怕的女人,那就是耿六娘,外号叫碧眼狐狸。碧眼狐狸的爸爸就是个大盗,已于三年前被官人捉获正法了,现在家里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就走南闯北,时常数月不归。她是个闺女,这时还不过二十四五,还没有嫁人,可是有个县里的文案先生与她相识,时常在她的家里住,二人如同夫妻一般。那文案先生名叫费伯绅,年约三十岁,是高朗秋的同窗好友,而且是诗酒之交。当下高朗秋见自己的朋友这些日没有来,那妇人又勾引来一个哑巴l司她在一起居住,所以他就生气极了。
到了次日,雨仍未止,费伯绅仍然没从城内来,高朗秋也不便去找他。更无权去替朋友找碧眼狐狸质问。不想过了二日,天晴了,那哑巴公然在碧眼狐狸的家中居住了。碧眼狐狸也挽上了头,改了妇人的装束,并向村里的人说:“我的当家的来啦!他虽然是个哑巴,可是他很有钱。我们两人是去年在外边相识的,有朋友给做的媒。他家里有许多茶树,他都变卖了,来到这儿跟我过日子。我们现在至少也有几千两银子。我们要买地、盖庄子,还要抱个孩子呢!”
村子里的人都在暗中笑她、骂她,可是那哑巴却很好,天天穿着很整齐的衣服,如同一个绅士。他虽不会说话,可是见了村中的老翁老婆,他就带笑拱手;见了小孩他就很喜欢地摸摸小孩的脑袋;见了穷人。他就掏出大把的钱来施舍。并且他时常进城,从城里买回些药品、绒线、布匹、点心,挨着门送礼,别人若不收他就作揖,因此村里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的,都叫他“好哑人”。连带着碧眼狐狸耿六娘也很安分,并且名声也渐渐恢复了。
十天之后。忽然费伯绅来到高朗秋家里,他问明了详情,就忿忿地说:“那狐狸娘儿们真没有良心!不是我在衙门维护着她,她还能在这儿住?她有几件大案都拿在我的手里,我要把它抖出来,她就得捉到衙门里判死罪!如今她从哪儿招来个野哑巴,竟公然与她做夫妻?哑巴还有那么多钱?多半也是个强盗!朗秋兄,你自管上手打人,打伤打死了都有我!”高朗秋也自矜剑法高超,就提剑随同前往。
到那里一打门,门还没有开,他们就隔着短篱,看见哑巴正在教碧眼狐狸练武。那哑巴身如捷猿飞鹤,拳似闪电流星,高朗秋一看,就吓得赶紧把宝剑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不敢随费伯绅走进去了。
少时柴扉开了,费伯绅气忿忿地走了进去。高朗秋隔着短篱向里观看,就见妇人倒还似未忘旧情,向费伯绅说:“你别吃醋!我跟了他。是因为他有钱,也是为跟他学武艺。早先咱俩怎么好,现在还是怎么好,只要别叫他知道就是啦!”哑巴在旁边发怔,也不知他媳妇跟人在说什么。
费伯绅就瞪着眼睛,问说:“这哑巴是个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是你愿意嫁他,还是他凭仗着会些武艺,就强占了你?”
碧眼狐狸的高身材摇摇摆摆的,长脸上带着微笑,她用手摸着头上插的野花,说:“都不是!哑巴姓什么叫什么,连我也不晓得,不过他却名头极大,江湖上无人不知,跟你说你也不能明白。你就放心吧!我跟他本没有什么交情,是去年我往江南去看我的师哥,在路上遇到他的。我早就知道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我就跟他套近乎,不想他就看上了我,问我在哪儿住,我就托店家写了一个住处给他。我本想这么远的路,他绝不能来的,可是没想到他真来啦!”
费伯绅气得顿脚说:“他真来,你就真嫁他?”
碧眼狐狸也把脸一绷,说:“你可别跟我耍脾气!我又不是你娶的、你买的,别说我嫁哑巴,就是我嫁瞎子你也管不着!”
一费伯绅气得浑身乱抖,说:“好!好!这是你说的话,我记住了。以后你可别后悔!”
两人这样一吵,哑巴看不过,瞪着眼过去就是一脚,将费伯绅踹得躺在了地下。费伯绅往起来挣扎,并骂着说:“哑贼!你敢打我?我是衙里的先生!”哑巴并不知他嘴里说的是什么,提起他的一条腿往外就扔,费伯绅的身子就从短篱上飘了出去,只听咕咚一声,他的胯骨就摔坏了,再也爬不起来了。哑巴从里面把柴扉关上,高朗秋便将他的朋友搀扶回家。
费伯绅痛得龇牙咧嘴,不住大骂,立时就要回衙门去叫官人来。把哑巴和他的情妇全都捉了去。高朗秋却摆手说:“不可!你没听那妇人刚才说的话吗?哑巴确实不是个等闲的人物!你不懂,可是他那身武艺我看得出来。你若叫官人来,不但徒劳往返,并且倘若叫哑巴恨上了你,他随时可以将你杀害!”费伯绅听到这里,便打了个冷战,于是只好忍气吞声,自己回城里去养伤。
但是,到底他是个衙门里的文案先生,他的权势是可畏的,所以到了第二日,碧眼狐狸耿六娘就又假作进城去买东西,背着哑巴前去看他。由此二人秘密地重叙旧好,可是费伯绅再也不敢到桐花村来了。
桐花村中的哑巴高高兴兴地享受着他半生所没有享受过的家室幸福,没事之时,就传授给他的情妇几手武艺,或是和同村人打手势谈谈天,他早忘了那在九华山上的师弟江南鹤。可是,每逢他教给耿六娘武艺之时,总见有一个人隔着短扉向里偷看,那就是本村的那个秀才。他也不大介意此事。因为他教给耿六娘的这点儿武艺,不过是他全身武艺中的百分之一,就是全叫别人学了去,与他相较起来,还是如井蛙望天。蜉蝣撼树,差得远呢!
耿六娘见高朗秋时常注意他们练武,心里就很不高兴,可是也不便阻拦他。因为他是本村的“圣人”,又是费伯绅的好友,而且知道他是个书呆子,虽然他会练剑,但若想偷学这高深的武艺,可是不容易。
如此不觉过了一年多,哑巴渐渐地穷了,碧眼狐狸待他也渐渐不好了。又因哑巴本是个练功夫的人,禁不住五十多岁又娶了个老婆,所以也身体日衰,渐渐地就得了病。费伯绅又时往村中,与耿六娘秘密相见,秘密计议。
一日,是初春三月,又是一个细雨的黄昏,忽然从哑巴家里传出了哀声。高朗秋在屋中正独自研习偷学来的武艺,忽然听见了这种怪异的声音,他就止住了手脚,走到院中。他站在雨下侧耳静听,只听见了两三声哭号,是碧眼狐狸耿六娘发出的,但旋即又停止了。高朗秋赶紧走出门去,几步就到了耿六娘的门前,推了一下门,见推不动,他就使出了这些日偷学来的武艺,一耸身过了短篱,硬撞进屋去。却见哑巴已经死在床上。尸身用棉被盖着,从那凄惨的面目上看去,可知哑巴之死,虽然因病,也另外还有原因。高朗秋心里明白,是碧眼狐狸自觉武艺学得可以了,哑巴身边的积蓄又已荡尽,留之徒然是个眼中钉,所以……
碧眼狐狸假哭了两声,是想叫邻人知道哑巴已死,她却正在检查哑巴向来绝不许别人触动的那包裹。打开一看,却使她非常失望,原来那包裹中全无金银,只是两本破书!碧眼狐狸又不认识字,她正在生气,忽然见高朗秋闯进来了,倒把她吓了一跳。
高朗秋的眼睛却盯在那书皮上,立时如见了奇珍异宝。他心中惊喜,表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是冷笑着说:“不要怕!我早就想到伯绅跟你要做出这一件事,但你们原不必这样做,他会自己死的。放心!我不会给你们声张,可是这两本破书我要借去看看!”
碧眼狐狸连书皮也没有翻开,她只说:“你拿去吧!现在我倒很后悔。”
高朗秋冷笑道:“你后悔已经晚了,以后就提防这死人的朋友来找你报仇吧!”说毕,拿着书走去。
次日,碧眼狐狸就办理了哑巴的丧事,那费伯绅也来帮忙,高朗秋却从此就足不出户。过了月余,村内无事发生,高朗秋却把他的房屋和藏书全部变卖,他离了绥江县一去无踪。
原来哑巴留下的那两本书,每本都有四五百页,书皮上写的是《九华拳剑全书》,江南鹤绘制。书里边是图多字少,虽然图都画得很粗糙。字也写得不太好,然而九华山老人所传的拳、剑、点穴,及种种神出鬼没的武艺尽在其中。而且因绘者江南鹤精通一切,心思又细,当初绘制这书时又是专为给哑巴看的,所以是无一处不详。内外两功,应有尽有。得到此书,若肯下功夫去学习,不愁不能练出一副好身手来。
高朗秋为人本极聪明,又因本来就会些剑法,所以他得了此书就直奔河南。此时他的胞兄高茂春已升任汝南府的通判,与知府贺颂颇为相得,便荐了高朗秋在衙中做个书办。而高朗秋其实是藉此隐身,并为躲避那碧眼狐狸找他索书。从此他是时时揣摸着那两本书中的精髓,每晚并趁着别人睡熟之时,实地去练习。他白天除了办理衙中的文书以外。便是吟诗饮酒,别人只道他是个书痴,却不知他暗中正在研习飞侠的本领。
这时汝南城内有一名士,名叫杨笑斋,家道殷实,为人风流倜傥,玩世不恭,已经将有四十岁了,还是常在花街柳巷行走。他与本城的府台贺大人是莫逆之交,与高茂春又是换帖,因此他与高朗秋也就相识了。两人诗酒往还,很是相投,可是高朗秋在背地里研习武艺之事,他也是完全不知道。
这天是五月端午,衙门里停办公事,高朗秋随他哥哥到内宅给府台大人与府台夫人拜过了节,他就走出衙来。这时天已不早,炎日当空,他边走边打着哈欠。因为他昨晚简直没有睡觉,哑巴书上那段“勾魂夺魄剑”,叫他太费事了,学到如今还觉着没有十分悟解出来。他一路走,一路想,撞着人他都不知道。
正在走着,忽听有人叫道:“朗秋兄!”高朗秋止住步往四下一看。并没有什么熟人,这时头上又有人说:“请上楼来吧!”高朗秋一抬头。原来旁边就是一家很小的酒楼,杨笑斋俯着栏杆,正在楼上叫他。高朗秋赶紧拱手说:“哦,我正要给你去拜节!”遂就进了酒铺。
原来这酒楼的楼下是个走道,通着后院,后院里像是有许多人家住着。他扶着狭窄的楼梯上了楼,看见这里才是酒铺,只有三四个座位,除了杨笑斋再没有一个酒客。高朗秋就拱手上前,并笑着问说:“笑斋兄,今天是端午佳节,你老兄不在家中饮酒,怎么到这里一人枯坐呢?”
杨笑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只说:“请坐请坐,你在此也是一个天涯孤客,遇到佳节,必多感慨,来,你我且互尽一杯吧!”高朗秋晓得杨笑斋的太太是很嫉妒的,夫妻都年近四旬多了,没个儿女,太太还不准他纳妾。今天一定是又打了架,所以他才一个人来此饮酒遣愁。
当下杨笑斋又向柜上说:“再热一壶酒来!”掌柜的答应了一声,回首向柜里的一个门帘后说了一句话。待了一会儿,就见由门帘里伸出来一只纤细的玉手,把一个锡酒壶交给了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