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 春草年年绿-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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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芙一怔，眼泪已夺眶而出。欧阳克笑了笑，自袖中掏出一块手帕给她抹了泪，道：“芙儿，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跟杨康发现自己活下来的时候都没功夫像你一样想这么些有的没的。我是胸口一刀再加断了腿，千辛万苦才跟他一起上了桃花岛求你外公治了。杨康更惨，一身的毒到现在都不知祛干净了没，一身的功夫十成也丢了个七八成……呃，虽然他那一身功夫比你还烂。但是你看我们现在，不敢说比你爹妈如何，但是也不糟不是？”
郭芙闻言，眼泪掉得更凶，可是偏要抽抽噎噎地继续说话：“我妈说，若我想不通，便来问问欧阳伯伯和杨叔叔你们两个。她说你们都最会哄女孩子开心，可是、可是你们……”说着说着，鼻子一吸，便不出声了。
欧阳克和杨康面面相觑，均觉尴尬不已。哄女孩子开心？二十年前他们倒真是都极擅长哄女孩子开心，可是如今面对的是郭芙，总不能使出调戏小姑娘的手段。哪怕是皮厚如欧阳克者，也拉不下这个脸来说些轻薄言语。
当下两个大男人各自为难，相互之间不知打了多少眼色，却都对泪如雨下的郭芙毫无办法。良久，杨康才硬着头皮道：“你娘除了说我和欧阳，呃，会哄女孩子，还说了我们什么？”
说完他就听到欧阳克的一声轻嗤。杨康装作没听到，只是追问道：“芙儿？”
郭芙哭了半天早已累了，闻言只是扑哧一笑：“我忘了。”
杨康和欧阳克默然。
——到底是谁说郭大小姐性格和郭靖较相像的？！
郭芙捋了捋头发道：“我是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咸淳年间，有一次妈受了委屈，爹爹急的团团转，却不知怎么安慰。妈又好气又好笑，爹爹说：‘蓉儿，你知道我笨得很，最不会哄你开心。’妈就说：‘是啊，你年轻的时候就不懂，年纪大了自然更加笨拙。但是你看欧阳克和你义弟杨康，最会讨姑娘家的欢心，那又有什么用？’”
半晌之后，杨康语气颇有些虚弱地道：“芙儿，你欧阳伯伯年轻时确是人人喊打的淫贼，但你杨叔叔平生只爱过过儿的母亲一个女子。你妈那时对我有偏见……”
话未说完，就被欧阳克毫不留情地打断：“杨过那小子四处拈花惹草的风流性子难道是随了穆姑娘的？”
杨康讪讪道：“也不至于就四处拈花惹草了……”
欧阳克道：“你说的是杨过还是你自己？”
杨康怔忡片刻，淡了神色。却听郭芙好奇地问道：“话说回来，杨叔叔你为什么一直不跟杨大哥相认？”
杨康抿嘴不语，欧阳克轻哼了一声道：“死了的杨康都能让他儿子受那么多苦，更何况一个活的杨康？”
郭芙奇道：“若我没记错，杨大哥的义父……呃……”
瞟了不语的欧阳克一眼，杨康轻咳一声道：“其实只是我不敢面对他罢了。”
郭芙恍然，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片刻道：“那，现在呢？”
杨康一愣：“什么现在？”
郭芙轻声道：“几个月后，终南山。”
杨康默然，欧阳克叹口气道：“我现在倒有些后悔当年阻止你去见穆姑娘了。你若是真能忍住一辈子不见任何故人倒也罢了，黄岛主洪帮主我叔叔不提，现下连郭靖夫妇都见了，你还打算如何继续装死？”
过了片刻，杨康才叹道：“逼得这么紧，不是还有几个月么。”
欧阳克看他一眼，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开口。
你不会不知道，不过区区数月，弹指间眨眼便过。
“不说这个，”杨康道，“倒是芙儿，你眼下有什么打算？”
郭芙一愣：“什么打算？”
欧阳克道：“是啊，什么打算。”他勾了勾嘴角笑出了几分不怀好意，“如你上辈子一般平平稳稳无忧无虑地再当一次千金大小姐，或者，利用你知道的一切改变天命。比如，让你的爹爹妈妈安享晚年；比如，替你的二妹找个会待她好的男子嫁了；又比如……”
话音未止，郭芙却猛然抬起头，沉声道：“你把我郭芙当什么人了？！”
欧阳克眼中异色一闪而过，笑容却依旧慢条斯理：“怎么，郭大小姐生气了？”
郭芙冷笑道：“难怪我妈妈当年那么讨厌你，果然是个坏家伙。”
欧阳克不以为意：“那你得怨你杨叔叔，除了直接用九阴白骨爪的时候干净利落，但凡手上有件兵器，无论匕首刀子还是生了锈的铁枪头，杀人总是拖泥带水。不过，郭大小姐之所以生气，到底是因为不才在下的挑拨，还是恐惧于自己的蠢蠢欲动？”
知道将会发生的一切，更知道自己也许只要随口说上一句话就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仿佛整个江湖都在自己的手掌之中的感觉，也许稍不留神就会真的走出那一步，然后慢慢忘记深深爱着自己的父母亲人，直到有一天，甚至连自己是谁也一样忘记——哪怕一开始，她只想成为一个让父母放心且贴心的女儿。
郭芙狠狠咬住嘴唇，直到在杨康和欧阳克的眼里那双唇变得殷红欲滴，她才觉得自己终于找回了理智，干巴巴地道：“比起这个，我倒是想知道，我的存在是否……是否阻碍了欧阳伯伯‘利用你知道的一切改变天命’的大计？”
欧阳克一双桃花眼吊得更高，若有所思地打量眼前的女子。她的言辞锋锐凌厉，但是语调不稳微微颤抖，声音也是既干又涩，颇有些色厉内荏之态。
半晌，突然摇头失笑：“杨康说的没错，果然还只是个小丫头。”
郭芙微微一愣，欧阳克道：“以攻代守这招还未修炼到家，有机会再多向你妈讨教讨教。放心吧，我和杨康只嫌太平日子没过够，才懒得搭理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郭芙怒道：“我什么心思了？”
欧阳克似笑非笑道：“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明白，不用扭扭捏捏又是‘杨大哥’又是‘终南山’的，你放在心里惦着念着的究竟是谁？以后别琢磨怎么在我和杨康身上探口风，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是。要在我们身上套话，你这点微末道行还远远不够看。”
你放在心里惦着念着的究竟是谁？还用问么？除了耶律齐，还能有谁。
思及这个人名，郭芙只觉得心如刀割，脸上却径自一阵红一阵白，伸手指着欧阳克“你”了半天还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才听从刚才便一直保持沉默的杨康叹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沉不住气了？”
欧阳克语塞，“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杨康对郭芙温言道：“芙儿，从今晨你刚刚醒来到现下，已过了七八个时辰。我不知道你在这段时辰里想了什么又决定了什么，对此也并不在意。我现下仍喊你芙儿，并非为着杨家和郭家旧日的情分，呵，我原不配做杨家的后人，而是感念你喊我一声‘杨叔叔’。你若是愿意，便说说看你在犹豫什么迷茫什么，若是不愿意，便当我没说过这些话。”
郭芙一怔，刚止住的眼泪又落出来。她举袖狠狠抹了去，含泪点头。
欧阳克悻悻道：“哼，要你来多事扮红脸做好人。”
杨康笑道：“她是我侄女，我不扮难道你扮？”
欧阳克道：“我为什么不能扮？我记得小王爷曾经说过，论起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对在下可是甘拜下风的啊。”
杨康摇头道：“多少年前的傻事也拿出来提，欧阳公子羞也不羞？”
欧阳克挑眉道：“总比某些人父爱泛滥只能在别人家的孩儿身上发作得好。”
杨康脸色微微一沉：“欧阳，过了。”
欧阳克话一出口便惊觉失言，下意识去看郭芙，却见这个刚刚恼羞成怒的女子只是在一边静静旁观两人斗嘴，直到注意到自己探究的目光方才抿嘴一笑，摇头以示自己并不在意。
见两人仍然双眉微皱，才带着些无奈地道：“若是这么容易便生气，早就给襄妹气死了。”
欧阳克看了一眼郭芙的表情，突然笑着叹了口气：“你果然是她的女儿。”
郭芙一愣，杨康却已明白过来，笑着点头：“确实像得紧。”
郭芙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两个男子当时的话是什么意思。
黄蓉聪慧伶俐，却只有在牵涉到郭靖的时候才会阴晴不定大悲大喜；郭芙任性骄纵，却只有在牵涉到耶律齐的时候才会患得患失喜怒无常。
后来郭芙知道这番想法的时候，很是不客气地嘲笑了两个不懂女孩儿家心思的男子一通，从此之后两人再不敢自称了解女子。
☆、第三回 迷津欲有问（上）
郭芙并不理会两个男子打哑谜一般的默契，只轻轻呵出一口气道：“欧阳伯伯，杨叔叔，我答应你们，以后绝不在你们面前动这些小心思，只是——”
见郭芙眉间带了犹豫之色，欧阳克反倒摆摆手笑道：“郭姑娘言重了。杨康与在下均非不讲道理之人，更何况我二人，”他顿了一顿，微微露出一个苦笑，“我二人在人前人后动的心思比之郭姑娘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先前我们所言不过是……”他皱眉沉吟半刻，却被杨康接过话头：“芙儿，我和欧阳不过是怕你吃亏罢了。”话刚说完，却对欧阳克转头一笑：“可见，并非我要抢你，而是你实在不适合扮红脸。”
郭芙“扑哧”一笑道：“杨叔叔所言甚是。欧阳伯伯，嗯，确是不如杨叔叔你和蔼可亲。”
欧阳克也不以为意，只轻哂一声：“没大没小的丫头。”
这是欧阳克自见到郭芙以来第一次用了长辈对待小辈的态度，不端架子也不摆谱。杨康微微挑了挑眉，却听对此沉默了片刻的郭芙突然笑出了声道：“若是此刻放过了可以没大没小没心没肺的机会，我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杨康叹口气道：“不过是及时行乐，我和欧阳年轻的时候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芙儿，你确定你抓着每一个机会纵容自己，日后就不会后悔了？”
郭芙低头笑道：“怎会不悔？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欧阳克笑道：“你这么点儿事都能悔青了肠子，那我跟杨康是不是该自尽个十遍八遍的？”
郭芙道：“欧阳伯伯和杨叔叔也会后悔吗？”她吐了吐舌头道，“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大男子，平生从不后悔呢。”
杨康道：“世上有谁能真的从不后悔？莫说我跟欧阳，便是武林中人人仰望的五绝，也一样会后悔？”
欧阳克不欲杨康再提五绝之名，当下岔开道：“若是世间真有顶天立地俯仰无愧平生行事从不后悔的人，那也是你爹爹，不是我或杨康。”
郭芙微微出神，摇头苦笑道：“我妈常说，爹爹一辈子不曾对人不起，然而一生憾事远较旁人为多。”
欧阳克看了杨康一眼，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杨康轻笑一声道：“遗憾与后悔，原是不同的。”
欧阳克道：“随你怎么说。”
郭芙听出两人话中有话，微微犹豫了一下道：“时辰不早了，芙儿先睡去了，两位伯伯叔叔也早些休息吧。”
“芙儿，”杨康此刻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复杂，在郭芙看来竟似悲哀，他轻声道，“你的没大没小没心没肺呢？”
郭芙一怔，却见一层倦意慢慢浮上她的眉梢，微一眨眼便如涟漪搬散开。
若真的只有十六岁，她又怎会这么自然地借机离开，必是要追根究底地探询二人对话的言外之意。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终于学会了察言观色，连没大没小没心没肺都要算计着恰到好处地演出，唯恐深一分浅一分都将万劫不复。
“是啊，我的没大没小没心没肺呢？”
郭芙黯然一笑，原来它们早已死去，她终究不能批上一张十六岁的皮就装作纯真可爱的娇俏少女。
她倔强着坚持着不告诉杨康与欧阳克她的迷茫与忧虑，却不知她费尽心思掩饰的彷徨早已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而这两个人竟不曾嘲笑她的天真无知与自以为是，却以最若即若离的方式委婉地试探，最轻描淡写的言语柔和地安抚。为此他们不惜以自己为饵，只为钓到她这条傻乎乎的鱼。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相信眼前两个男子的存在于她确是侥天之幸，若只有她一人身处在这熟悉得叫她透不过气来的江湖，她一定会画地为牢把自己困死。于是她终于明白为何母亲尽管无比担忧却也无比坚决地要将她托付给这两个男子，因为她明白女儿会遇到的问题是哪怕她聪明至极也无法解决的。
郭芙之任性与自我中心原是入了骨的，黄蓉若不曾亲身经历过再世为人，无论怎么努力开解劝导，她也无法真正听入心里。做母亲的尚且如此，换了旁人只怕更是左耳进右耳出。而若她面前的不是杨康与欧阳克，不曾各自经历了实实足足的整整半世，也断不能这般火候分寸均掌握得极好地点到即止了。
自回到十六岁以来，除了刚刚醒转的无措，之后的时间她不断地犹豫到底要过怎样的生活。从只求平稳顺遂一如上辈子到以她所知逆天改命她都想过，每下一次决定都无比坚决，然而不过片刻便会更加坚决地推翻。然后她在自己的思绪里磕磕碰碰，稍一伸头便又急不可耐地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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