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1-3卷完)-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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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翠忧心道: “那小主打算怎样?”
嬿婉忽地捏住澜翠的下巴,拧着她的面孔对着自己,哑声道:“澜翠,你仔细瞧,我的脸还在不在?我有没有变老,有没有变难看?”
澜翠见她神色狰厉,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忙赔着笑道:“小主的脸好好儿的,小主貌美如花,青春正盛。”
嬿婉的手重重地垂落下来,如卸下千斤巨石。她摸着自己的脸凄怆道:
“澜翠,我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得宠。为着皇上一时的兴致,为着一个男人偶然所起的一点欲念,更为着,我的脸,还有几分像娴贵妃年轻时的样子。难道我都不知道么?”
澜翠忙扶着她的身子,柔声道:“小主,娴贵妃位分尊贵,您像她,不算折您的福气。更何况,虽说是三分相像,您却胜过娴贵妃年轻时许多呢。”
嬿婉勉力支起身体,面容渐渐沉静若寒水。她裹紧了身上的青云缎锦毛披风,那声音像从嗓子底处透着心窝迸出来的: “是。能因为像娴贵妃而获宠,自然是我的福气。哪怕我再不懂事,只要这张脸在,只要我不犯下大错,就不会和娴贵妃当年一样,躺进冷宫里去。因为皇上看着我这张年轻的脸,就会想起曾经委屈过娴贵妃的年岁,自然会格外优容。且我还年轻,娴贵妃懂的,我慢慢学着,终有一日也都会懂得。她会的不肯轻易做的,我要什么都做的比她好,那便是最好的打算了。”
殿中晚膳己毕,便有小宫女伺候着捧茶漱口,一众人忙忙碌碌,却是鸦雀无声,丝毫不乱。李玉见一切事毕,方进来道:“皇上,太医院齐鲁大人有要事求见。”
皇帝面色微微一沉,如懿会意:“那臣妾先告退。”
皇帝摆手,笑得轻快:“不必。今夜你留在养心殿。李玉,着人去伺候贵妃沐浴。”
如懿转身离去,才走到后殿,她觉得左耳上空荡荡的,一摸之下才发觉戴着的白玉菡萏耳坠不知去了哪里。她心下微微一沉,只念着这是皇上赏赐的爱物,兼着几分酒意,并未多想便径自往东暖阁去。
才走到东暖阁外,只听见里头齐鲁的声音道:“前日中午,魏常在身边的宫女澜翠来,说要照着这瓶子里的坐胎药配一份,恰巧是微臣在太医院当值,便叫留下了。微臣细看之下,那份坐胎药竟是和皇上赐给舒嫔小主的那份是一模一样的,想是魏常在从舒嫔那儿偷弄去的。魏常在一心想要有孕,所以……”
皇帝的口气有些沉肃:“既然魏常在这么想要,你就照样配一份给她。只告诉她那是上好的坐胎药,是舒嫔没福气才到今日还没怀上。”
齐鲁连连称是:“舒嫔小主问起时,微臣也是说她体质虚寒,不易有孕罢了。”
皇帝淡淡道:“也好。这个药朕本来就只是防着舒嫔是太后的人,又是叶赫那拉氏出身,才不想她轻易有孕。那药是你调制的,你自然知道,哪天停了也还是无碍的。魏常在既然动了这心思,朕反正有了那么多皇子,最要紧是有永琮。旁人能不能生,生儿生女,也无谓得很。”
齐鲁道:“是,皇上仁慈。那微臣这就去办。”
朔风刺寒侵骨,如懿倚在墙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颗心突突地几乎要从胸腔里蹦了出来。她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只是糊里糊涂地想着。
怎么会这样?居然是这样!
隐隐约约地,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事,慧贤皇贵妃生前服用的汤药都是加重她病症的,而舒嫔,皇帝更是决绝。也许,皇帝还以为是仁慈的,可不是么?他一定以为,本来一碗汤药就绝育的事情,他却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让她们只是暂且不能受孕而已。
她紧紧按着自己的腹部,心里一阵一阵发凉,这便是帝王家啊!哪怕宠遇再多,恩眷再深,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天与地罢了。她脚下一阵阵发软,有些畏缩地蹲下身。正巧凌云彻与人换班经过,见她瑟缩在暖阁后地下,急忙道: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如懿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亦示意他捂住,拼命地摇头。云彻连拖带拉将她扶到后殿廊下,低声道: “娘娘可不舒服么?”
如懿强撑着身子起来:“没事,你回去吧。”她挣开他的手,虽然觉得他此时的一句寻常关心,让她在方才巨大的震动与惶惑里觉得有一息的温暖,可她明白,这样失态的自己,是不能让人瞧见的。她茫然地走到后殿,惢心刚想问她是否找到了耳环,见她这般,便知道不能多问了,忙打发了人出去,独自伺候她沐浴。
如懿把整个身体浸在滚热的水里,方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一丝暖气。沐浴所用之水最是讲究,按着时气用豆蔻花并佛手柑拧了汁子熬煮的,醇厚中不失清新之气,熏得混沌的脑仁渐渐安静下来。如懿静了良久,方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茫然地转过脸,木木地问:“惢心,你说会不会有一天,皇上也不许我生下孩子?”
惢心不知出了何事,忙掩住如懿的口道:“小主,您胡说什么呢?”
如懿只觉得脸都僵了,只得揉着发酸的面颊道:“是啊,我正是胡说呢。”
豆蔻花被热水浸泡后氤氲的香气兜头兜脸地包围了如懿,她在那样沉醉的甜美里迟疑地想着,舒嫔该不该知道?或许,舒嫔是爱着皇帝的,才会在皇帝病重不得相见的日子里日日在宝华殿制作福袋祈福,却在皇帝病愈后一言不提自己的辛苦。若她知道,一定会很伤心吧?偏偏,她是那样孤高而骄傲的女子。”
所以,不!一定不能让她知道!哪怕是骗局,也宁可被欺骗的幸福,而不是清醒后钝刀刺身的痛苦。她紧紧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将整个人浸了下去。
待到沐浴更衣回到寝殿之时,皇帝亦换好了明黄寝衣在等她。养心殿寝殿高高的房梁上,明黄的锦缎帷帐铺天盖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龙金鼎内燃着上等紫檀香,青烟一缕一缕渐渐朝上扩散淡开,整个大殿肃穆而安静。如懿在踏入的一刻已然缓过了神色,温婉如常。
皇帝半垂着眼睑,慵懒道:“有佛手柑的气味,真好闻。”他伸出手向她,似笑非笑,“来,走近些,让朕细细闻闻,仿佛还有豆蔻的甜香。”
如懿静静一笑,走到榻前的双鹤紫铜烛台前,正要吹熄蜡烛,外头慌乱而仓促的脚步骤然响起,拍门声显然已失却了分寸,皇帝蹙眉道:“越来越没规矩!进来回话!”
扑开门滚进来的是皇后身边的赵一泰,他整张脸都扭曲了,大呼小叫地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七阿哥的乳母出痘了!七阿哥也紧跟着出痘了!他、他染上痘疫了!”
如懿的心陡然一跳,几乎失去了应有的节拍。积久的怨恨在她身体里如蚁附骨,无声地啃啮着,并随着时光的荡涤愈加深刻。她不是不曾想过,如果当时听了茉心的话,动了手会是如何?然而她心底一闪而过的阴暗的念头,却以这如刺又平顺的姿态破空来到人世。她还来不及细细去分辨心底是怜悯还是意外,皇帝已然霍地起身,撞翻了身边的双鹤紫铜烛台,火苗顺着明黄色碧金盘龙帐霍霍地燃烧起来。
七皇子永琮是在四日后,乾隆十二年的腊月二十九去世的。那是除夕的前一夜,他过早降临世间的身体根本经不起任何看似微小的病痛,何况是痘疫这样来势汹汹的恶疾。即便是在所有太医的拼力救治下,也未能熬到新的一年。
皇后在目睹亲生儿子死于怀中的一刻昏厥过去,且忧伤成疾,再难起身。
皇帝在悲痛中喃喃不绝:“明日就是腊月三十,过了明天,联的永琮就长大一岁了。”他大悲之余,特颁谕旨:“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宫,性成夙慧。
甫及两周,岐嶷表异。圣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聪颖殊常,钟爱最笃。朕亦深望教养成立,可属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为轸悼。”然而活着的人哀痛再深,如何能换回死去的孩子,一切也不过徒劳而已。
披着离丧之痛,这个新年自然是过得黯淡无比。过了大年初一,皇帝便开始郑重其事为爱子治丧。正月初二,将永琮遗体盛入“金棺”。诸王、大臣、官员及公主、福晋等齐集致哀。初四,将“金棺”移至城外暂安,沿途设亲王仪卫。初六,赐永琮谥号为“悼敏皇子”。十一,行“初祭礼”,用金银纸锭一万、纸钱一万、馔筵三十一席。宗室贵族,内廷命妇齐集祭所行礼。
二十三,行“大祭礼”。乾隆皇帝亲临祭所,奠酒三爵。
丧仪再隆重盛大,也洗不去皇帝的哀恸。嫡子夭折,皇后病重,嫔妃们自然不能不极尽哀仪。如懿协理六宫,费尽心神料理好永琮身后之事,以求极尽哀荣。私下时也不能不动了疑心,去问海兰。海兰却以瞠目之姿显露她同样的意外与震惊,然而她拍手称快: “原来咱们不动手,老天爷也不肯放过她呢!”
这一晚,如懿正前往长春宫探视悲痛欲绝的帝后,却在长春宫外的长街一侧,以惊鸿一瞥的短促,看到了素服银饰的玫嫔,正望着被凄怆的白色包裹的长春宫,悠然噙着一丝诡艳的笑容。不知怎的,如懿便想到了那一日,玫嫔生下那个怪异的孩子那一日。这样艳美的笑容,确是久未在她面上出现过了。
这样寻思间,经不住身边三宝的连连催促: “娘娘,宝华殿的超度事宜还等着您来主持呢。”她摇了摇头,便也走了。
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后,欲携后妃,东巡齐地鲁地。秦皇汉武皆有东巡之举,尤以登泰山封禅为盛.皇帝登基十三年,自以为江山安定,民众富庶,放眼四海之内,唯一不足唯有嫡子之事,然而困在宫中,亦不过举目伤心罢了,于是便动了效仿皇祖东巡之意。
自从永琮夭折,皇后大半心气都被挫磨殆尽。在新年后的一个月里,她躺在床上形如幽魂,除了眼泪和绝望,她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明亮的东西。
而太医带来的消息更让她失去可以支撑的意志。
齐鲁在为皇后搭脉后摇头道:“皇后娘娘,当年您一心催孕,太过心急,是在高龄体弱催得皇子,所以皇子早产,天生孱弱。而您也大伤元气,微臣与太医院同僚诊治过,娘娘想再有子息,只怕是不能了。”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皇后的眼里只有一片干涸。淡淡的苦笑在她虚弱而下垂的嘴角边显得格外凄怆,她只是瞪着眼睛看着素色瓜瓞绵绵的帐顶,缓声道:“有劳太医。”
过多的悲伤与绝望终于如蚀木的白蚁渐渐毁坏她的身体。皇后一下子苍老如四十许人,一眼望去与年华犹在的太后并无分别。素心替她一点一点梳着蜿蜒在枕上的青丝,那夜夜丛生的白发如秋草衰蓬一般触目惊心。素心一边替她梳理一边想尽量用黑发遮住白发,然而怎么遮也遮不住。素心一急,忍不住默默流下泪来。皇后侧身躺在床上,看了眼素心手中的头发,居然一点焦灼与哀惋也无,只是淡淡道:“有什么可哭的?我本来就老了。”
这是皇后自册封后第一次自称“我”,素心自皇后名位定正之后,知晓皇后极爱惜矜持身份的“本宫”二字,此刻居然以“我”相称,口气中亦不觉如何惊恸。素心才惊觉,她侍奉多年的女子,心气已经灰败到如何地步。
皇后侧了侧身子,微微又窸窣之声,她的声音听上去疲惫到了极点:“一个无法再生育,传不下子嗣的皇后,老了,死了,又有什么要紧?何况是几缕青丝而已。”
素心含泪相望,双手亦有些颤抖:“皇后娘娘不要焦心,您积福积德,上天垂怜,一定还会有皇子的!”
皇后倚在枕上,神色平静得如一个即将离世之人。她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宁静得如同深渊的殿阁里听来有太多的凄绝与幽惶:
“不能够了,我的身子已经不能够了。素心,我的永琏和永琮都保不住,难道都是报应?”
素心跪在皇后床前,拼命摇头道: “皇后娘娘,不是的,不是的。您只是防着该防的人,又没害死了他们,有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话?”
殿外有微弱的哭声响起,皇后凝神听了片刻:“是谁在哭?怎么早早就替我哭上了。”
素心忙道:“皇后娘娘,是三公主在外头。她一直想进来看您,但以为您睡着,都不敢进来。公主都等了很久了。”
皇后轻叹一口气: “那就让她进来吧。”
和敬公主的步入并没有让皇后有太多的反应,她依旧安静地伏在重重堆锦绣被之中,如同一脉被抽尽了水分的枯叶,抑或,是一尾离水太久的涸泽之鱼。
和敬在进殿后明显收敛了她的哭声和眼泪,极力展露出几分笑意,向着背对她的皇后深深一福到底: “皇额娘万安。”
皇后闭目片刻,口吻淡漠: “你是皇上唯一的嫡出公主,站在长春宫前哭,太失仪了。”
和敬鼻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