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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花月正春风-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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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汉子道:“俺是跑单帮的,东南西北到处跑,什么地方都要去……”
  酒保打断道:“我说客官,您就不会拣紧要处说吗?”
  那汉子一瞪眼,喝道:“俺跑单帮四处跑难道不是紧要事吗?若是俺不跑单帮,怎么养家糊口?若是俺不跑单帮,又怎么会跑到长沙,在那儿见着唐家少奶奶呢!”
  众人俱是一惊,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唐玉清仿佛没有听到那汉子的话似的,若无其事地浅斟低酌。
  那汉子说得越发带劲了,“两个多月前,俺在长沙一带卖土货,赚了点钱,就雇了辆马车游大街,也想过过有钱人的瘾。”说到这儿,他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谁知到了城门口就被阻了去路,你们猜是怎么回事?”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见众人皆凝神细听,心下十分满意,“原来是俺前面的马车散了架,停在路中间走不动了!俺下车一瞧,只见一个恁俊的姑娘带着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病得快要死的年轻男人,站在马车旁发愁哩。
  “那姑娘看见俺,就像看见菩萨一样,十分欢喜,连着叫了俺好几声大叔。俺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是想要俺的马车哩。俺寻思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二话没说,将马车让给了她。那姑娘要给俺钱,俺硬是没要,还帮着她把那青年人抱上车,直到他们走得没影了,俺才走进城去。
  “一路上,俺都在回想刚才那事儿,心里挺得意的。想多了几遍,俺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猛然发觉那姑娘俺见过!俺认得她是聚贤庄未过门儿的媳妇儿,两年前俺来看俺婆娘的时候,远远地见过她哩!”
  “大家伙儿心里肯定在犯嘀咕,说这粗汉是在信口雌黄哩!”那汉子见众人一脸怀疑,忙解释道,“其实刚开始时俺也不敢肯定,可后来俺想起那姑娘临走前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酒保怕他扯远了,连忙问道。
  “那姑娘模样俊,说话也中听。她说‘大叔的大恩大德,翩翩没齿不忘。日后有缘相见,定当涌泉相报’。你们听听,‘翩翩’,不就是唐家少奶奶的闺名吗?”那汉子得意地笑了两声,又接着道,“俺当然不会要她的什么‘涌泉相报’,俺只要来了聚贤庄能讨碗不要钱的酒喝就心满意足哪!”
  那汉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口干舌燥,随手拿了临桌客人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那客人也不敢争持,任由他去。
  唐玉清大概有些醉了,把不稳酒杯,酒水全洒在衣襟上。
  何月香一把将盛瓜子的白碟子扫落地,发狠道:“你这痴汉!要吃白酒直说就是,何必编着法儿来骗酒吃!你说那青年男子病得快要死了,你怎么就看得出来他病得快要死了?”
  那汉子被她吓了一跳,痴痴呆呆道:“俺生来是个直肚肠,有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知道打谎。那男子浑身是伤、满嘴胡话、面色惨白,可不就是快要死的模样吗?”
  何月香越发气恼,高声喝道:“快走!快走!我也不要你的什么酒钱,只求你日后莫要来了!”
  那汉子甚不服气,走了老远还兀自嘟囔个不停。
  何月香满心烦躁,将客人连同酒保一个个赶出门外,嚷道:“都走!都走!老娘今日心情不好,不开店了!”
  待去推唐玉清时,才发现他趴在桌面上,已经醉倒了。她叹口气,撇下他正要走,他却出其不意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也不挣扎,也不看他,在春凳的另一端坐下去,温柔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轻声道:“为什么要那般折磨自己呢?”
  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听到一句公道话一样,他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大声、肆意,真不像个成年男人。她一点儿也不吃惊,也不想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只任由他哭去。
  渐渐地,他的哭声小了,隐约觉得抱着他的人就像母亲一般可亲,耐不住,他将苦水一股脑儿向她倒去:“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真的不在意……我只是恨她欺瞒我。我杀孙厉行,只是想证明给她看,我并不比他差!可是她不要我……她不要我……”
  她当然知道“她”和“他”是谁,她和“他”相处了那么久,“他”不也一样不要她吗?感情的事谁说得清楚呢?她抬起头,硬将泪水逼回去,柔声问道:“你要我吗?”
  他没有出声,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第九章
  “啪!”
  又是碗碎的声音。这已是这个月来的第六次了。
  皇甫翩翩呆立着,望着碎成数片的瓷碗和流了一地的红枣稀饭,像被人当众掴了一耳光似的,羞辱难当。强忍住泪水,到屋角拿了扫帚和簸箕,略微弯腰,收拾满地的狼藉。碎碗扫进了簸箕,那红红的枣子和白花花的米饭也扫进了簸箕。啊,多可恶!她辛辛苦苦为他煮的粥,连尝都舍不得尝一口,他竟然忍心一把将它打落地!心里终是舍不得,蹲下身,又将碎碗从簸箕里捡拾出来,想留出那沾了灰尘的红枣稀饭去喂鸡。碎片锋利,划破她右手的中指,流出血来。
  安戏蝶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似的,痛苦得不可名状。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却败在两条僵硬的腿上。颓然地倒下去,后脑勺正撞在硬邦邦的床栏上,很痛很痛,却怎么也比不上心痛。
  皇甫翩翩重去厨房盛了一满碗粥,她早就留了个心眼:第一碗粥只有半满,即使给他打翻了,也不会浪费太多;等他怒气过了,就会乖乖地把剩下的粥吃完。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她都得出规律来了。回到房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床沿坐下,舀了一匙粥,凑近嘴边吹了好一会儿,再送到安戏蝶唇边。
  安戏蝶紧盯着她的中指,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本能地将血迹未干的中指弯向掌心,强颜欢笑道:“安大哥,吃点粥吧。”
  他依然没有松口,清亮如水的眼睛由下往上移,经过她的手、衣袖、肩膀、脖颈、下巴,最后停留在她的发间。
  她局促不安地将匙儿放回碗里,迅速地拢了拢未好好梳理的头发。小洲上没有镜子,她只能对着一盆清水草草梳妆,也不知妆成后是什么模样。大概变丑了吧。因为劳作,她的手上生了茧子,人明显消瘦,下巴显得有点尖;为了多换点钱,她卖掉了手镯、璎珞、耳环、玉簪和绸衣。最让人难堪的是身上的穿着:淡青色的土布袄子和一条毛蓝色的围裙,围裙上还绣了一朵说不上名字的白花,松松垮垮套在身上,毫无样式可言;再有脚下的土布鞋,灰不溜秋,又大又松……这些都是从姬姑姑的旧衣物堆里翻捡出来的,虽然洗干净了,还是有股子陈旧味……她不愿再细想下去,将粥搅拌了一下,依然柔声道:“大哥,吃点粥吗?”
  这就是她跟了他的结果吗?安戏蝶的目光渐渐变得冷淡而阴暗,像在与什么交战,最后坚定与冷酷占了上风,他扬起左手,再次将粥碗打翻。
  “你走。”他不看她,右手指着大门,冷冷道,“我不要你的照顾!”
  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唇直打哆嗦。
  他见她还不走,脸色越发变得阴森可怕;用力抓住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你走!你快走啊!我不想你变成这样!”
  “够了!”皇甫翩翩的一声尖叫,阻止了他的暴行,“你要我走到哪里去!”
  “聚贤庄也罢!听谷也罢!只要不是这里!”
  皇甫翩翩简直被气炸了,霍然起身,指着安戏蝶的鼻尖,语无伦次地叫道:“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这不是你!你不是安戏蝶!安戏蝶不是这样的!”
  “我就是这样!”安戏蝶狠命地掐着大腿,提醒自己不能心软、不要松口,一咬钢牙,说出更加绝情的话来,“从头至尾我都没有喜欢过你!我贪恋的只不过是你的身体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皇甫翩翩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连连向后退去,全然没有顾及身后的香几上,摆放着一个古铜香炉。
  “小心!”安戏蝶大喝一声,撑起上身,扑下地来。
  皇甫翩翩茫然地看着他摔下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跑上前,费力地搀住他,迭声问道:“有没有摔到哪里?痛不痛?”
  安戏蝶粗鲁地推开她,暴躁道:“有劳费心!快走!免得招我厌烦!”
  “我不走。”皇甫翩翩再次搀住他,柔声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是!我是骗你的!”安戏蝶咬牙切齿道。再度推开她,双手攀住床沿,拖着沉重的躯体,一点一点往上挪。眼看着就要站起来了,双手一松,全身失去了支点,又重重地摔回地面。喘口气,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看到她心里去。
  “我这样一个废人,既不能保护你,也不能照顾你,还有什么资格留下你?”他柔声道,“回去吧。聚贤庄会重新接纳你的。我了解他们。”
  “能保护我、能照顾我的人那么多,难道我就会因此留在他们身边吗?”皇甫翩翩双膝一屈,跪在他的身边,以便更好地搀住他的胳膊,“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假如我一辈子都好不了……”
  “不会的!”皇甫翩翩打断他的话,坚定地摇摇头,道,“姬姑姑有办法救活你,就有办法治好你的腿!如若不成,我就一辈子跪在地上陪你!”
  “你知道这样会让我多痛心吗?”安戏蝶轻叹一声,将她拉入怀里。彻头彻尾,他都是个自私的人,在情感的世界里,屏弃理智,放任自流。
  皇甫翩翩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满足地聆听着他那有力的心跳,柔声道:“大哥,以后再莫说那些伤人的话,好吗?我害怕得很!”
  他用脸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鬓发,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之后,安戏蝶果然恢复了勃勃生机,不但积极地研究医书,与姬姑姑探讨如何祛除残留在腿内的余毒,而且还运用灵活的双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将柔韧的藤条做成套子——这种套子虽然简单却十分实用,被套住的猎物很难逃出去,越是挣扎套得越紧——教小顺子放到茂密的草丛里,不出甚大力气,就能轻易地捕捉到野兔、麂鹿之类的小动物;他还暗中找姬姑姑要了一个废弃不用的檀木镜架,削成一副支架,趁众人不在身边之际练习行走。时日一长,尽管双腿还是无甚知觉,却也能依着支架的力量缓缓行走了。他不露声色,只想在自己母难那日给众人一个惊喜。
  皇甫翩翩是掐着指头过日子的:看过了花飞花谢、梅雨纷飞,吃过了莴笋香蕈、寒食香粽,单盼着五月十八日的到来,以便好好地为安戏蝶庆祝一番。
  躲在自己房内,将荷包里的银钱全部倒在花梨小几上,与织布绩麻、卖蛋货菜所得的零碎银两合作一堆,仔细地数了一遍,共计七两三钱银子。生怕数错了,又将碎银、铜仔儿一一拔拉开,全神贯注地数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并没有多出一两个来。
  “买药需三两银子;购油盐酱醋米要二两银子;老夫人的香烛快没了,得为她预置几盘;姬姑姑要一个药炉;也该为小顺子备一套装束,他长得快,旧衣裳已经小了。这些大概要……一两银子。还得拿一两银子收入荷包,以备不时之需。”将银两按需要分配开来后,剩下的三钱银子缩在一角,少得可怜。她泄气地瘫坐在交椅上,苦恼地拍拍额头,喃喃自语道:“三钱银子能买到什么?像大哥这等出众的人,太寒酸的东西怎么配得起他!”冥思苦想了一回,从买油米的银钱里拨出五钱来,眉开眼笑道:“这些天小顺了捡了不少柴,可以将炭钱省下来。八钱银子的东西可比三钱银子的东西客气多了!”
  当下趁热打铁,带上小顺子,招呼好艄公,赶往永州城去。一路顺风顺水,到达市集时正是午饭时候。花六文钱买了几个热包子给艄公和小顺子充做午饭,自家则到热心的人家里要了一碗不要钱的茶水,和着姬姑姑做的硬烧饼吃下肚,权为充饥。吃饱后,便沿着街道,到熟识的人家去买所需之物。那些个药铺、米店的老板见她是熟客,又人甜嘴甜的,也不忍欺她,只按成本价卖与她。到最后,东西买齐,居然还剩了一两一钱银子有余。
  她心中十分高兴,将东西托艄公带回船上,自己则和小顺子去置办礼物。花了整整一个时辰,走得腿软筋麻,看得眼花缭乱,论得口干舌燥,货比三家、精挑细选之后,才买到合意的东西。第一件是柄楠木拐杖,等到安戏蝶的腿稍有好转后,就能右手持拐杖、左手搭着她的肩,到户外走动走动;第二样是葱白色的细麻布,她要为他缝一套透风性好的夏衣;其余的是一些糖果点心,在他生日那天可以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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