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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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让这个地堡成为一个整体并保证其运转这件事上。这也算是对地堡的一份回报,回报它让自己呼吸到了空气,回报它培育了庄稼,也收纳了死者。他们对彼此都负有责任。没有人,地堡便会变成孤儿所住的地堡:锈迹斑斑,洪水肆虐。没有了地堡,她便是山上的一具枯骨,空洞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他们都需要彼此。
她的手沿着栏杆向上滑,新焊接出来的伤疤同她掌心的累累伤痕相互印证。终其一生,她和地堡都在推着彼此前行,直至差点要了对方的命。而现在,她希望能够修复机械室中的那些小伤——尖叫的水泵、汩汩吐水的管子、老化后的裂缝——在她的离开还没来得及造成损毁前,这一切的一切,原本便已苍白得无以复加。就如同她那些见证年少轻狂的伤疤,此刻也早已被埋藏在了难看的血肉之下,似乎让人以为一个更大的错误完全可以将那些小错统统埋葬。
她一步步向上爬,来到了螺旋梯上一处被炸弹炸毁了一部分楼梯的地方。一块网格钢板盖住了废墟,从其他平台那儿拿来拼凑的铁条和栏杆看起来比原来局促了许多。用炭笔写下的被爆炸夺去生命的那些人的名字随处可见。茱丽叶小心翼翼踏着面目全非的楼梯走了过去。再往上走一段,便看到物资区的那些门已被替换一新。此处的鏖战,尤为血腥。那些身着黄色工装的人们,就为了站在她的蓝色队友这边,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茱丽叶来到九十九层的教堂时,一个礼拜刚刚结束。人们犹如洪水一般沿着螺旋梯往下走,朝着她刚刚经过的寂静集市走去。数小时的严肃谈话后,他们双唇紧抿,关节硬得犹如身上紧绷的工装。茱丽叶从他们每个人身旁走过,见识到了他们那一道道满含敌意的目光。
等她来到平台上时,人已渐渐稀少。这间小小的教堂,就嵌在原先的水耕区和工人住所之间——这两个地方,原本都是为底层服务的。教堂建在她出生之前,但诺克斯曾跟她解释过它是如何在九十九层生根发芽的。当时,就连他父亲也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反对音乐和戏剧进入礼拜的抗议活动也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抗议人群蔓延进集市外的露营地时,安全部门的人坐视不理。人们睡在路上,将楼梯井堵得水泄不通,直到最后根本无法通行。由于抗议人群的大肆抢夺,上面一层农场上的食物开始变得匮乏。实际上,绝大部分水耕区都被他们夺了过去。于是,位于二十八层的教堂只好设置了一个分堂,而现在,这个位于九十九层的分堂,远比主教堂还要大上许多。
茱丽叶转过最后一道弯时,温德尔神父正在平台上,站在门口,同一名刚参加完礼拜的教徒握手寒暄。温德尔神父一身白袍,在众人当中显得很精神,就如同他那一颗秃头,在人群前一番鼓吹布道之后更是熠熠生辉。在秃头和袍服之间,便是温德尔那容光焕发的容颜,与茱丽叶这样一个刚刚离开污泥和油渍的人判若云泥。看了看神父,再看了看自己,她不由得自惭形秽了。
“谢谢你,神父。”一名妇女微微鞠了一个躬,握着他的手说道。一个小孩挂在她的后背,小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睡得正香。温德尔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了一些话。妇女谢过他,接着往前走,温德尔又握住了下一个男子的手。
等到最后几个惯常来做礼拜的人散了开去,茱丽叶隐在栏杆后面,看到一名男子将几枚叮当作响的代币塞进了温德尔神父摊开的手掌之中。“谢谢你,神父。”他反复说着这样的临别话语。当那名老人终于同她擦肩而过走上螺旋梯时,茱丽叶似乎闻到了山羊的味道——想必他这是回羊圈去了。他走之后,再无别人。温德尔神父转过身,朝着茱丽叶笑了笑,有意让她知道自己已经窥破了她的行踪。
“首长,”他说着,伸开了双手,“荣幸之至。您是来参加十一点的礼拜的吗?”
茱丽叶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块小小的表。“这不就是十一点的吗?”她问。原本,她是计算着时间上来的。
“这是十点的。我们又增加了一次礼拜,因为等到顶层的人走到这下面,实在是太晚了。”
茱丽叶不明白顶层的人为何要走这么远的路。她一直在计算时间好错开所有的礼拜,现在看来兴许是错的。兴许,来听听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有诱惑力也不错。
“恐怕我只能略停一停,”她说,“等回来时我再来参加一场礼拜好吗?”
温德尔皱起了眉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听说你打算回来打理上帝和他的子民为你选定的工作了。”
“几个星期吧,也许。时间足够,完全能赶得上。”
一名僧侣手捧着一只华丽的木碗出现在平台上。他给温德尔看了看碗中的东西,茱丽叶听到代币碰撞的声响。这孩子穿一件棕色的斗篷,朝着温德尔鞠躬时茱丽叶看到他头顶上的头发已被剃光。僧侣转身离开时,温德尔抓住了他的胳膊。
“首长大人在前,你的敬意哪儿去了?”他说。
“夫人。”僧侣鞠了一躬,面无表情,漆黑的一字眉下面是一双乌黑的眼,双唇没什么血色。茱丽叶觉得这孩子似乎基本没有走出过教堂。
“你用不着叫我夫人,”她礼貌地告诉他,“叫我茱丽叶。”说着,她伸出了一只手去。
“雷米。”那孩子说。一只手从斗篷下现了出来,茱丽叶握住了它。
“看看长凳去,”温德尔说,“咱们还有一场礼拜。”
雷米朝着两人鞠了一躬,窸窸窣窣地走了。不知为何,茱丽叶突然有些可怜这个孩子。温德尔瞥了一眼平台,似乎在听那些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拉开门,他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让茱丽叶进去。“来吧,”他说,“把你的水壶添满。我会为你的旅途祈祷。”
茱丽叶晃了晃水壶,从水声上判断,它几乎空了。“谢谢你。”她说完,随着他走了进去。
温德尔引她穿过接待厅,将她请进了小礼拜堂。几年前,她曾来这儿参加过几次礼拜。雷米正在一排排长凳和椅子间忙活,整理垫子,分发那些用窄窄的廉价纸条写成的布告。她注意到,他一边干活,一边频频瞥向自己。
“众神都想你了。”温德尔神父这是在提醒她,她已经有好久没来参加过礼拜了。礼拜堂比她上次来时宽敞了许多。屋内满是让人晕眩而又奢侈的木屑的味道,都是从那些新制的家具上散发出来的;而家具所用的材料,不是声索回来的木门,便是其他古木。她将一只手放到一条长凳上——这东西,想必能值不少钱。
“哦,神知道到哪儿去找我的。”她一边回答,一边将那只手从长凳上移开。这话她本是笑着说的,当时也没有多想,但话一出口,她便在神父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失望的表情。
“我有时在想你是不是把所有的本事都用在躲避他们上面了。”温德尔神父说完,朝着圣坛后面的彩色玻璃点了点头。只见玻璃后的光亮尤为强烈,将斑驳细碎的色彩悉数投到了地板和天花板上。“我看了你致我的讲坛中的所有生者及逝者的公告,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看,看到的全都是你对神的颂赞。”
茱丽叶很想说那些公告甚至都不是她写的,是有人为她写好的。
“可有时我在想你究竟信不信神,你对他们指定的法则,好像很不在乎。”
“我信仰神灵,”面对这一无端的指责,茱丽叶也来了无名之火,“我信的是那些创造了这个地堡的神,我真的信。还有其他所有的地堡——”
温德尔犹如被蜂蜇了一般。“邪说!”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双眼瞪得犹如铜铃,就像这话足以让人丧命。随即,他朝着雷米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开始朝着大厅走去。
“对,是邪说,”茱丽叶说道,“可我相信那些建造了山外的摩天大楼的神也给咱们留下了一条路,一条从这儿走出去的路。我们已经在这个地堡深处发现了一件工具,温德尔神父,一台可以将我们带往全新地方的钻掘机。我知道您不赞成,可我相信正是神赐予了我们这件工具,而且我们还应该用上它。”
“你那钻掘机是魔鬼的杰作,躺在魔鬼的深渊里。”温德尔说道。此刻,他脸上的善意已荡然无存。他用一块方巾拍了拍额头,接着说道:“没有你说的那种神,只有魔鬼。”
这便是他所布的道,茱丽叶明白了。她已经领教了他十一点的礼拜了。人们赶了那么远的路,为的便是听这个。
她上前一步,血液直冲脑门。“我的神,兴许是魔,”她顺着他的话说道,“我所信奉的那些神……我所崇敬的那些神,便是建造了这个地方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建了这个地方,为我们留下一处立锥之地,然后才毁灭了整个世界。他们既是神,也是魔。他们给了我们一个空间,作为补偿。他们原本便给咱们留了自由,神父,而且还给我们留了找寻自由的办法。”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们所留的办法,就在这里。他们还给咱们留了一台钻掘机,那就是他们的恩赐。使用它,不会有任何亵渎神灵之处。我已经见到了其他一些你一直在怀疑的地堡。我亲自去过。”
温德尔又退后一步,摸了摸胸前挂着的十字架,茱丽叶瞥见雷米正在门口,偷偷地看向这边,他浓重的眉毛在双眼上投下了浓浓的阴影。
“天予不取,有违天道,”茱丽叶说,“但不包括你所自恃的那个——让别人恐惧的权力。”
“我?”温德尔将一只手按在胸前,另外一只手指向她,“你才是散播恐惧的人。”他将手一挥,指向了那些长凳,那一排排极不协调的椅子、大木箱、水桶以及房屋后面。“他们一天三次,挤到这儿来参加礼拜,为的就是让自己的双手离你那邪恶的工作远一点。孩子们晚上甚至都害怕得睡不着,就是因为害怕你会将我们所有人都杀死。”
茱丽叶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起了楼梯井中的那些目光,想起了那名紧紧揽住自己孩子的母亲,想起了那些明明相识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的人们。“我可以拿书给你看,”她泄了气,想到了架子上的那些“遗赠”,“我可以给你看那些书,然后你就会明白。”
“这世界上只有一本书值得看。”温德尔说着,将目光投向了一本华丽的大部头,只见它四边鎏金,被端放在讲坛旁的一个台子上,上面罩着一个铁笼子。茱丽叶想起了在那本书上看到的东西,想到了在铁笼幽暗的阴影中现出来的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句。此外,她还留意到台子被焊接到了铁讲坛上,而焊接工作做得一点儿都不专业,表面皱褶很多,显然是急着做出来的。被期待能够护佑子民安全的神却护佑不了一本书。
“我不打扰你准备十一点的礼拜了。”她对自己的爆发有点歉疚。
温德尔松开了紧抱在一起的双臂。她能够感觉到两人都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她原本希望能够消弭疑虑的,不料却适得其反。
“我希望你留下来,”温德尔告诉她,“至少把你的水壶添满。”
她反手解下了水壶。雷米又裹着那身厚重的棕色斗篷窸窸窣窣地走来,被剃光的头在出汗之后更是光亮。“我会的,神父,”茱丽叶说,“谢谢您。”
温德尔点了点头。他朝着雷米挥了挥手,没再对她说什么,而他的僧侣,则就着礼拜堂中的喷泉接起了水。温德尔一句话也没说,他早先承诺的为她的旅途祈祷一事已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10第十八地堡
来到中部农场,茱丽叶参加了一个栽种仪式,等到忙完准备吃饭时,早已过了午餐时间。吃完饭,她继续踏着轻快利落的步伐朝地堡顶层走去。来到三十层时,天光已经暗淡,她发现自己开始渴望一张熟悉的床。
卢卡斯正在平台上等她,一脸热切的微笑,并坚持要帮她拿背包——虽然那包根本就不沉。
“你用不着等我的。”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很甜蜜。
“我刚到,”他坚持道,“一名运送员告诉我说你快到了。”
茱丽叶想起在四十层时超过她的那个身穿淡蓝色工装的女孩,自己总是很容易将卢卡斯耳目遍地这事忘到脑后。他推开门,茱丽叶踏进了这个充满了复杂情感及记忆的楼层。此处,正是诺克斯去世的地方,也是詹丝首长被人下毒之地,还是她被判出去清洗镜头,以及医生为她包扎的地方。
她朝会议室瞥了一眼,想起自己当初得知已当选为首长时的情形。正是在那儿,她建议彼得和卢卡斯告诉大家真相: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虽然他们激烈反对,但她还是觉得那是一个好主意。不过,兴许让他们去看,远比告诉他们要强得多。她想起了家家户户不辞辛劳沿着当初上来观看墙上大屏幕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