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记-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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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在空气里,”她说,“兴许当停止往一个地方灌输毒气之后,它就会变成这样子。我不知道。我想你是对的,这个地堡中确实有些不对劲。而且我觉得咱们现在已经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了。”
父亲喝完了他的最后一口水,问:“咱们还有多长时间才走?你确定这是一个好主意吗?”
茱丽叶点了点头:“与其在这里边互相残杀,我宁愿去外面试一试,哪怕是死在外面。”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这话听起来多么像那些被送出去清洗镜头的人——那些危险的梦想者,那些疯狂的傻瓜,那些她嘲讽过但却从未曾真正了解过的人;多么像一个只会盲目相信机器,从不会偷偷看看里边都有些什么,更不会将它拆个七零八落的人。
61第一地堡
夏洛特绝望地拍打着电梯门,就在哥哥消失的那一刻她按下了呼叫按钮,但已经迟了。她抬着一条腿,防护服只穿到了一半。身后的过道上,达西正在手忙脚乱地穿着自己的防护服。“他真的会那样做吗?”达西叫道。
夏洛特点了点头。他会的。第二套防护服,他原本就是为达西准备的。这便是他一直以来的计划。夏洛特再次拍打起电梯门,口中咒骂着自己的哥哥。
“你得穿好衣服了。”达西说。
她转过身来,滑坐到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脚踝。她丝毫不想动弹,就那样坐在那儿,看着达西扭动着身子套上了防护服,将领圈套到头上,站在那儿试图反手去将拉链拉上,但最后放弃了。“我是不是应该先把这背包背上?”他打开唐纳德准备好的一个背包,从中掏出一个小罐,又放了回去;接着拿出来一支枪,放在了外面。然后,他将头和手从防护服中退了出来。“夏洛特,咱们只有半个小时,怎么从这儿出去?”
夏洛特擦了擦脸颊,挣扎着站起身来。达西对那防护服到底该如何穿上没有丝毫概念。她将双腿套进防护服中,将袖子和项圈留在后面,沿着过道匆匆向他走去。身后传来了“叮”的一声响,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她以为是唐纳德回来了,改变了主意,丝毫不记得自己先前已经按下了呼叫按钮。
快速电梯中现出两名身穿淡蓝色工装的男子,他们正大张着嘴巴。其中一人疑惑地看了看电梯按钮,又将目光转回到夏洛特身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身上穿着一套银色套装,却只拉到一半的女人。随即,电梯门缓缓关闭了。
“该死,”达西说,“咱们真的得走了。”
一阵慌乱从夏洛特心底升腾起来,五脏俱焚。她想起哥哥在电梯内看着自己时的样子,想到了他临别前的那个吻,她的胸膛像是要爆裂开一般。不过,她还是匆忙走到达西身边,帮助他将双手退了出来,将包背上。他刚一穿完,她便立刻从后面帮他拉上了拉链。他也照葫芦画瓢,帮她拉好衣服,随即跟着她来到过道另外一头。夏洛特指了指那低矮的发射舱舱门,将两个头盔一起递到他手中。哥哥所说的那个箱子果然就在他事先交代过的地方。“把门打开,等它关到一半时用这只箱子卡住。我去开动发射舱。”
她“砰”的一声推开营房门,笨拙地沿着过道跑下去,厚厚的防护服紧裹着她的双膝。又穿过一扇门,那台无线电依然开着,嘶嘶有声。就这东西,浪费了自己多少时间啊,组装,收集零件,可现在,她就要把它抛弃了。来到发射器控制台,她一把扯下上面的塑料布,猛地将主控制杆拉到上方。给达西的时间足够了,他完全可以将那门给从容卡住。又是一阵笨拙的奔跑,她沿着过道回到营房,奔过这个她曾煎熬了几个星期的家,进了她的军械大厅,最后来到她那几架正在帆布下面生着闷气的铁鸟前面。就在这时,只听见一声短促而清脆的铃声从某个地方传了过来。是电梯。沉闷的脚步声,已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朝他们这边冲了过来。达西开始狂叫,催促她赶快跑进发射舱。
唐纳德乘坐电梯直奔六十二层而去,来到六十一层,他按下了暂停按钮。电梯猛地一抖,停了下来,开始响起蜂鸣音。他稳住炸弹,掏出锤子,上前拔下那颗塑料销钉。若是在电梯中将这玩意儿引爆,他拿不准它究竟会有多大的威力,可万一此时被人撞见,他也只好不得已而为之了。他想给妹妹足够的时间,但为了终结这个地方,他愿意冒任何风险。注视着电梯面板上的时钟,他静静地等待着。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思考。十五分钟过去了,他既没有咳嗽,也没有清过一次嗓子。对于这一史无前例的成就,他笑了,在想自己是不是好起来了。不过,很快他又想到自己的祖父和姑姑两人去世前的样子,想起他们都是在头一天病情突然有了好转。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手中的锤子渐渐沉重起来。就这样站在这一颗破坏力惊人的炸弹旁,手中提着一把只要一落下便能杀死这么多人、改变这么多事情的家伙,想想可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又一个五分钟过去。他该走了,时间已经够长的了。到那反应堆前,还需要一些时间。他又等了一分钟,脑海中一部分意识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而隐藏在后面的另一部分却在朝自己呼喊,让他再想一想,再理智一些。
趁勇气还没丧失殆尽,唐纳德猛地取消了暂停。电梯蹒跚着继续运行。他暗暗希望妹妹和达西此刻已经上路。
夏洛特扑进了发射舱,头盔“砰”的一声撞在顶棚上面,背上的氧气瓶将她的身子带得侧翻过来。达西将他的头盔扔进发射舱,也跟着她爬了进来。军械库中已经传来喊叫声。夏洛特开始去推那塑料箱,去推那个唯一阻止发射舱门关闭,任由发射舱上行的物件。达西也帮忙推起来,但它却被紧紧卡住了。又是一声吆喝从远处传过来。达西赶忙去摸枪,将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回身朝发射舱外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在这个铁皮罐子里听起来,竟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夏洛特看到几个身穿银色制服的人俯身隐藏在无人机后面。又是一声枪响,只听舱内传来了“当”的一声响,外面的人还了一枪。夏洛特转过身,用脚去踢那箱子,但它却死死地卡在了门后,形成了一个楔子,只想跟她一起走,丝毫不愿意出去。她又奋力推了推,但实在是找不到着力点。
达西一边大声叫她别动,一边用双肘支撑着身子,朝舱门爬了过去,手中的枪“砰砰砰”连连开火,打得那些人忙不迭地寻找掩体,也吓得夏洛特瑟缩到了一边。他爬出了舱门,开始从外面将那箱子朝里推动。夏洛特大声叫他住手,赶快回到里边来。那门会“砰”的一声将他关在外面的。又是一声枪响,“唰”的一声掠过去,没有击中任何东西。达西用脚去踢那箱子,踢得它略微松动了几寸。
“等等!”夏洛特大声喊叫,同时朝门口爬去。她不想就一个人这么逃走。“等等!”
达西再次踢了那箱子一脚。发射舱抖动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松开了,只消再挪动几寸。无人机后面,又有一声枪响传了过来,但这次却没有听到流弹的声响,只听达西闷哼一声,跪在地上,回身朝后面疯了似的开火。
夏洛特伸出手,拽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你快啊!”她都快疯了。
达西俯下身,将她的双手推回了舱内,随即将肩膀顶在箱子上,朝她笑了笑:“没事。我现在已经记得我是谁了。”说完,他将那箱子推了进去。
电梯缓缓来到了反应堆所在的楼层,门随即打开。唐纳德用一只脚踩住手推车底部,将它拉了出来,推着它朝安全门走去。那名警卫看着他一步步走来,眉头微蹙,一脸的迷惑。此刻,这地方的一切都已乱了套,唐纳德暗想。这儿有一名警卫,竟然认不出一名杀人犯,就因为他正推着一枚炸弹;这儿有一个人,刷了一张显示着达西名字的卡,绿灯亮起,他从十字旋转门内挤了过去。这儿的所有人,今天都将亲眼见证即将发生的一切,化为灰烬,同坠地狱。
“谢谢你。”唐纳德冒着被那人认出的风险说道。
“祝你好运。”
唐纳德还从未见过反应堆。它们就锁在那一扇扇巨大的铁门后面,占地足足有三层。不管是何时,在这地方工作的身穿红色工服的人都几乎占到全地堡工作人员的三分之一。这儿便是那台没有丝毫灵魂的机器的心脏,这使它成为那机器唯一不可或缺的器官。
他沿着那条满是水管和粗大电缆的蜿蜒过道前行,期间撞见了两名身穿红色工服的人,可对方丝毫没有看出他肩膀上的那个破洞,也没留意到那已开始变成褐色的血迹,只是点了点头,匆匆瞥了他的手推车一眼,一副唯恐他请求他们帮忙的样子。手推车的轮胎发出“吱”的一声响,像是在抗议上面那可怕的货物。
来到主反应室外,唐纳德停了下来。已经够远了。他伸手入兜,掏出锤子,心底里再次掂量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想起了海伦,想起了那个以人们该有的方式死去的她。这便是事情该有的样子。你活下来了,你尽力了,你让到了一边,你让后来的人自由选择,让他们自行决定,过自己的生活。这才是该有的方式。
他用双手举起锤子,一声枪响传来。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唐纳德缓缓地转了一个圈,手中的锤子“咣当”一声掉到地上,双腿软了下去。他伸出手,想要带着炸弹一起倒下。他的手指碰到了炸弹的锥尖,滑了下来,抓住了手推车的一条把手,拉着它一起翻倒在地上。最终,唐纳德仰躺在地上,紧接着“哐”的一声巨响从他的背后传上来,那枚炸弹横着摔在地上,懒洋洋地朝墙壁滚过去,滚到一个他再也够不到的地方,失去了动静。
爬完一段漆黑的长长坡道后,无人机发射舱自动打开了。夏洛特犹豫起来。她找了找,想要找一处能够放下发射舱让它返回下面的地方。可所有的控制按钮全都在几里开外的下面。她一步步地向外爬,背上那硕大的氧气罐不停地敲击着发射舱顶棚。达西不在了。哥哥不在了。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头顶上方浓云翻滚。她爬上了一段倾斜甬道,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曾来过这儿,虽然不是亲身前来。是无人机传回来的影像,是她四次飞行过后所得来的奖赏,让她得以瞥见这些画面。只需要一拉操纵杆,她便能直冲云霄,冲破这一层层浓云,痛快地来一个大角度转弯,自由地翱翔。
可这一次,她却是带着一身酸痛的肌肉来攀爬这段斜坡。来到坡顶,下面现出了一道水泥坎,得翻下去才行。一只折翼的鸟儿,一个不能飞翔的旅者,她爬下那道坎,落在泥土上,犹如一只从巢内跌落的雏鸟。
开始时,她并不知道究竟该往何处去。而且她也渴了,可水和食物全都在背包里,而那背包则被封在防护服里边。她转了一圈,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又查看了哥哥粘在她袖子上的那张地图,再次生起气来。愤怒和感激一起涌上心头。这便是他长久以来的预谋。
她研究着地图,一直以来都习惯了电子布局,用惯了俯视视角,习惯了制订飞行计划,好在延伸至下方地面上的那段坡道帮她确定了北方。地图上的那些红色线条指明了方向。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朝那些山头走去,想要找到一个更为开阔的视角。
她想起了这个地方,想起了在一场雨后自己曾到过这儿。那时,在碧绿如油的青草上曾有两行足迹镶嵌在那段缓坡之上。夏洛特想起自己从机场晚归时的情形,想起自己翻过那座山时,哥哥奔过来迎接自己的样子。那时的世界还很完整,你可以仰起头来观看喷气式客机从空中划过时所拉出来的白烟,可以驾车去吃一顿快餐,可以打电话给你所爱的人。一个安宁的世界,曾在这儿存在过。
她走过了昔日拥抱哥哥的地方,走过了那个令所有逃跑计划全都凋零的地方。她不想再走了,哥哥不在了,整个世界都不在了。就算她活了下来,再看上一眼青草,吃上一餐军用速食,让嘴唇再亲近一次罐沿……又有什么用?
她蹒跚着爬上了那座山,一步步任由双脚带着自己前行,泪如泉涌地在想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唐纳德的胸膛犹如着火了一般。热乎乎的血涌到了脖子上面。他抬起头来,看到了瑟曼,看到他正从大厅另外一头朝他走来。两名警卫正一左一右护卫着他,都已各自拔枪在手。唐纳德颤抖着双手去摸口袋里的枪,可是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泪水涌了出来,为的是那些生活在这个体系之下的人,那些成百上千、来来去去、在轮回中受苦受难的人们。他奋力想要将枪掏出来,但手仅仅能够抬离地面几寸距离。那三个人过来了。他们会到地面上猎杀夏洛特和达西,会指挥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