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儿-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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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暄多年来就不习惯被别人侍奉着穿衣,她踱回寝殿,随手拿起件淡绿色的裙衫,边换着衣裳边琢磨着皇帝最近反常的举动。
皇帝从南内回大明宫后,显然把她居住的这座宝象宫当做了议决朝务的延英殿。虽然这些日子,皇帝几乎从未踏出过后宫一步,整日与几个小才人耳鬓厮磨,饮酒作乐,可每天一大早,必定会来宝象宫,听取尚敬等人关于朝务、宫务的奏报。
宝象宫既然地处内苑,又是贵妃寝宫,寻常外臣自是不便出入。能进宝象宫向皇帝面奏的只有尚敬、禄光庭、吴孝忠等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宦官。
最令景暄感到惊讶的是,同样是宦者之身、可以进出后宫无碍的当朝第一权臣李进忠却一次也未被皇帝传来过。
联系起点墨临死前拿出的那份先帝遗诏,景暄几乎可以肯定,皇帝在利用李进忠拔除了残存于宫中的张氏势力之后,要开始对付他了。
第六十章 谋地讨封
尚敬十天前就回到了长安。不过,和两个多月前离开长安到逻些城是为了与吐蕃和亲修好不同,他这次侥幸能够从雪域高原活着回到熟悉的长安京城,一是有赖于林树牺牲自己的名节,应允大论朗格愿留在吐蕃朝中为官,为赞普效命;二来也是为了配合执行纳悉摩先礼后兵的策略,陪同身为吐蕃讨封使的央宗一起来向长安朝廷求地修好的。
择定主和派的央宗作为赴长安讨封使,大论朗格狡猾地在宗师贡布和大将军纳悉摩玩起了平衡术。凉、鄯、瓜、沙,四个州的方圆数百里土地,只换得个长兄上邦的虚名,明眼人都能一眼瞧破,吐蕃此举只不过是为秋后的用兵多争取些时间罢了。煌煌长安朝廷又怎么会答应下这样耻辱的修好条件?
从逻些城出发,一临近两国边境,尚敬就惊奇地发现,与使团来时相比,边境两侧不见了以往的平静,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土和血腥的气味,战火真真切切地又被重新点燃了,只是还未得及向大范围蔓延而已。
及到一行人越过星宿川隘口,经过天威军驻地摧沙堡时,尚敬才突然发现,钱大顺不见了。
钱大顺的不辞而别,使尚敬心头笼上了一层阴影:看来当初从长安出发时的使团中就暗伏了多种势力派来的人,纳玉是太妃和长宁长公主派来的,这钱大顺该不会是张氏残党的人吧。
一路上郁郁寡欢地回到长安,尚敬将央宗一行引见给鸿胪寺,关照起居,又与央宗初步约定,三日后即带他入宫晋见皇帝,这才和央宗拱手而别,独自一人行色匆匆地到大明宫求见皇帝。
皇帝听到人来报尚敬活着回到了长安,既惊且喜,当即屏退众人,在延英殿单独传见了他。
但当尚敬一五一十地详细向皇帝禀报完吐蕃朝中的情形时,皇帝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冲口骂道:“蕞尔南蛮偏邦,如此不识抬举。先朝时与我朝尚且郞舅相称,如今朕欲嫁妹与彼,与其约为兄弟,仍不知足,还要遣使向朕来强讨土地,真真岂有此理!”
尚敬早料到皇帝会发雷霆之怒,也不多说一句,只静静地待皇帝发泄完心头的怒火,逐渐恢复了理志,才轻声提醒道:“爷您无论准备怎样答复吐蕃来使,都千万要及早做好与吐蕃开战的准备了。”
皇帝刚刚接到河中和虢州两份军报。
傅奕报称危不全向河中增兵五万,敌我双方目前呈胶着之势,能否有足够的粮草和援军,将成为决定河中主战场日后胜负的关键,恳请朝廷及早预备。
而虢州刺史的军报更是形势不妙,现已查实叛军蒲州行营的新统帅颖王就是江陵王李舒,并且蒲州叛军营公然挑起了白幡,摆出了一副哀兵决战的架势,五日间即三回险些突破大河天险,攻至虢州城下,请求朝廷早发援军。
北路、东路都急需补充兵源和粮草,西南的吐蕃又对河陇虎视眈眈,皇帝一听尚敬说起要及早准备与吐蕃开战,顿觉心急如焚,河陇一带能战之兵只有于承恩的三万神鹤军,以此防守两道十几个州的广大疆域,绝无可能,但短时间内又从哪里抽得出兵来呢。
经过了一夜的苦思冥想,皇帝终于想出了一条缓兵之计。他将与吐蕃来使谈判的差使全权交给了李进忠,并委婉地向李进忠表明了谈判的底线,那就是一寸土地也不能给吐蕃,同时尽可能地避免激怒吐蕃,重启战端。
李进忠起初并不愿意接受这份差使,他长期在内朝当差,对藩务一窍不通,同时也知道与吐蕃谈判谈不出什么好的结果来。可架不住皇帝当面一通吹捧,说什么如此军国大事非得“尚父”亲自出马才能马到成功,“尚父”多次遇刺,朕已将曾庆则贬往外任,京兆尹的人选还请“尚父”推荐干才充任等等,加之当初与吐蕃和亲是他李进忠亲口向皇帝建言的,如今和亲不成,反惹得吐蕃以开战相要挟,前来请地求封,他作为百官之首,如一味地推诿回避,恐遭朝野非议,因此,也就答应了下来。
皇帝腾出手来,一面严旨催促从江淮各道募集兵源,送往各道节度使处加强操演、训练,以备不时之需;一面躲到后宫开始谋划起削夺李进忠权势,将朝廷大权收归自己一人之手的“急务”来了。
尚敬首先被皇帝选中,接替死去的谢良臣执掌内侍省庶务,但由于担心李进忠对此事反应过激,便采取了现在这个办法。
表面上,皇帝每天早晨都要亲临景暄的宝象宫听内侍省三位内常侍禄光庭、吴孝忠和尚敬禀奏诸般朝务,但每回尚敬都要早到半个时辰,将一两天内的要务单独向皇帝禀奏过一遍。
今天一早电闪雷鸣的,尚敬便较往常更早到了半个时辰。
皇帝还未到,景暄将尚敬传进宝象宫正殿赐座看茶已毕,像是随口问道:“此番去往逻些,一路之上公公与那来兴儿相处地可还好?”
尚敬连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娘娘的话,来兴儿奉旨扮做睦王殿下,一路上可说是尽心尽力。他年纪虽小,却十分胆大,且机灵得很,在逻些城中晋见吐蕃赞普,处变而不惊,不卑不亢,顺利地完成了使命。依咱家之见,此子堪当大任。”
他被赦回宫的时间虽不长,可也听说景暄对来兴儿颇为亲近,因此尽拣些好听的来说。
“公公不知道吧,那来兴儿可是个未净过身的冒牌宦者,犯了欺君大罪。如今皇上虽饶他不死,罚他到‘野狐落’守坟,但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将他处斩的。公公如此夸他,不怕皇上听到,对公公不利吗?”
尚敬是被两年前发生在东宫的那场风波给整怕了,被景暄有意这么一吓,登时慌了神,两条腿止不住地发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娘娘明鉴,咱家实是不知,实是不知呀……”
景暄见他如此胆小,心中好笑,又生怕皇帝此时赶到,扰了自己的计划,遂压低声音,对尚敬说道:“公公也知道,本宫当年小产,多亏了来兴儿请来神医夏嬷嬷,救了本宫一条性命。如今来兴儿有难,本宫不忍袖手旁观,想请公公在恰当的时候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不拘是科举文选,还是行伍历练,但能给这孩子一个晋身的机会就好。公公是跟随皇上多年的老人儿,说话自不同于旁人……”
尚敬出使期间虽勤谨侍奉来兴儿,不敢有半点儿懈怠,但那是奉旨而为,更象是逢场作戏,并不代表他真心对来兴儿好。相反,每每回想起在纳悉摩府中来兴儿种种不寻常的举动,以及他与纳玉、钱大顺这两名混杂在使团之中的不速之客之间分明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尚敬就对来兴儿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他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身份不清,又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去贸然向皇帝求情呢?
但景暄现为后宫之首,皇帝把听取奏报的地点选择在她的宝象宫,更加显示出皇帝对她极为信任,此刻,她话已说出口,自己无论如何不能驳了她的面子。可是,倘若当面应承下来,却不去做,或者办不到的话,不也把她给得罪了吗?
尚敬左右为难,不禁出了一头的冷汗。他抬起手想抹去额头的汗水,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怀里揣着的一份奏折,眼前一亮,胳膊微微用力一顶,那份奏折便从他怀中弹了出去,掉落在地。
尚敬顺势弯腰拣起奏折,眉目含笑,捧着那奏折对景暄说道:“要不是它滑落出来,咱家一时还想不起来,今儿有一桩天大的喜事要向皇上和娘娘奏报咧。”
往常,皇帝在宝象宫听决政务,景暄一向是回避的。这时见尚敬对自己所托之事避而不答,反主动向自己报起喜来,景暄心中虽对他不满,却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是什么样的喜事呀,莫非是柳先生率军攻占了蒲州,抑或是傅奕将军收复了河中?”
尚敬扭头朝殿门口望了一眼,见皇帝还未到,也模仿景暄,压低嗓门,乐呵呵地说道:“等会儿万岁爷还指不定怎样的高兴呢。据巴州刺史六百里驿传来报,睦王殿下找到了!”
第六十一章 莫名一夜(一)
纳玉夜闯“野狐落”被抓的当晚,来兴儿和她一道被带走,关到了同一间牢房里。严格地说,这不能算是一间真正的牢房,只是吴弼麾下的羽林军为了长期设伏,而在距“野狐落”不足十里的空地上搭建的众多营帐中的一顶。
吴弼把抓到手的猎物和自己用以抓捕猎物所下的诱饵不分男女地关在一处,并不是出于疏忽大意,而是有他的用意的。
自来兴儿和纳玉被押进那顶军帐之后,就有四名吴弼安排下的亲兵分别守住了军帐的四角,并且,他们每个人都把脸紧贴在帐蓬上,竖起耳朵偷听着帐中的动静。
“牢房”里没有点灯,漆黑不见五指。来兴儿想起纳玉被吴弼一箭射中手腕,担心她的伤势,遂睁大了双眼,想要分辨出纳玉所在的具体位置。
“你呆愣愣地杵在帐口作甚?还不快过来坐下。”
纳玉倒练得一双夜行眼,很快适应了帐中黑暗的环境,找到帐内一块铺着干草的地方坐下,向来兴儿招呼道。
来兴儿也渐渐适应了帐中的黑暗,循声慢慢走过去,才要坐下,不防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仰面向后跌倒,大半个身子恰恰压在了纳玉受伤的那只胳膊上。
纳玉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奋力把胳膊从来兴儿身下抽了出来,冲他埋怨道:“没有一双夜行眼,值得什么夜差。这下好了,咱俩打斗了半天,都被人家捉了来,做了阶下囚。”
“你的伤不要紧吧?”
来兴儿仰面躺在厚厚的草垫上,心里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感到一股温暖:纳玉夜闯“野狐落”,分明是在找自己。
“那老儿的箭法力道虽猛,准头却差了点儿,只是擦掉了层皮,没什么大碍。”
黑暗中来兴儿看不清纳玉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只隐隐约约觉得她一双眼睛一眨一眨的,显得十分俏皮。
“这些天你竟还留在长安?那天在金明门外……”
来兴儿好容易和纳玉在此重逢,语不停歇地询问着她的消息,却不料才问了半句,只觉黑暗中纳玉伸出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旋而,纳玉象是凑近他的耳边,悄声说道:“帐外有人在偷听。”
来兴儿把纳玉的手轻轻从嘴边拿开,压低嗓音,恍然道:“怪不得他们把咱们捉来,关在一处,也不审问,原来是想从咱们的谈话中听出破绽来呀。”
纳玉忍不住夸赞他道:“真是个聪明机灵的小宦者,一点就透。”说完这话,旋即想起来兴儿并不是真正的宦者,不由得羞红了脸,所幸帐内黑咕隆冬,能掩饰住一切,不至于被来兴儿看到,取笑她。
两个人一坐一躺,都不再轻易说些什么,生怕被帐外偷听了去。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来兴儿揣着一肚皮的疑问,还是憋不住了。
他扯了扯纳玉,示意她俯耳过来,悄声说道:“咱们坐到帐中间去,这样也许他们就不容易听到了。”
纳玉点点头。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走至营帐居住的地块肩并着肩坐下。来兴儿拉起纳玉的一只手,又要察看她的伤口,纳玉甩开他的手,脱口嗔道:“你这个人怎么婆婆妈妈的,都说了不碍事的,还瞧什么!”
她这话说的声音大了些,只听到营帐外“噗”地一声有人笑出了声来。
纳玉一吐舌头,低声问来兴儿道:“今晚带兵捉住咱们的那个老儿是谁呀,你好像认得他?”
来兴儿见帐外果然有人在偷听,并且似乎不怕被他们知道的样子,倒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不明白吴弼这样做用意何在。听纳玉向自己打听吴弼,遂照实答道:“你原在尚服局当差,竟不晓得吴弼大将军吗?他可是皇上的亲娘舅啊!”
“哦,就是你说起过的要你到龙首渠畔钓鱼的那位?他和李进忠不是一伙的吧?”纳玉也觉得吴弼待他们不同于寻常的囚犯,而更象是在存心戏弄他们,无不担心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