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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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那位先生皱起眉头,露出傲慢而惊诧的神情,严厉地问。
“您给我滚开,就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敢,骗子!……”
他挥了挥皮鞭。拉斯科利尼科夫攥着拳头朝他扑了过去,甚至没考虑到,这个身体健壮的先生能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但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牢牢抓住了他,一个警察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
“够了,先生们,公共场所不准斗殴。你们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看清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严厉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瞅了瞅他。这是一张看上去威武雄壮的、士兵的脸,留着两撇灰白色的小胡子,一脸络腮胡须,眼神好像很精明的样子。
“我正要找您,”他一把抓住警察的手,高声说。“我以前是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一点您也可以看得出来,”
他对那个先生说,“请您过来,我要让您看看……”
说着,他抓住警察的手,把他拉到长椅跟前。
“喏,请看,她已经完全喝醉了,刚才在林荫道上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不像是干这一行的。最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让人灌醉了,诱骗了她……是头一次……您懂吗?而且就这样把她撵到街上来了。请看,她的连衫裙给撕成了什么样子,请看,衣服是怎么穿着的:是别人给她穿上的,而不是她自己,而且给她穿衣服的是不会给人穿衣服的手,是男人的手。这显而易见。啊,现在请您再往这边看看:刚刚我想跟他打架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并不认识,我是头一次看到他;但是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看见她的,她喝醉了,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现在他很想到她跟前来,把她弄到手,——因为她正处于这种状态,——带到什么地方去……大概就是这样;请您相信,我的判断准没有错。我亲眼看到,他在注意观察她,跟踪她,只不过我碍他的事,现在他正等着我走开。瞧,现在他稍走开了一些,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卷烟卷儿……我们怎样才能制止他,不让他的阴谋得逞?我们怎样才能设法送她回家,——请您想想办法吧!”
警察立刻明白了,并且思索起来。那个胖先生的意图当然不难了解,只剩下这个小姑娘让人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警察弯下腰,凑得更近一些,仔细看看她,他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怜悯她的神情。
“唉,多可怜哪!”他摇摇头,说,“还完全像个孩子。让人骗了,准是这样。喂,小姐,”他开始呼唤她,“请问您住在哪里?”姑娘睁开疲倦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了看问她的人,挥了挥手。
“喂,”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喏(他在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二十个戈比;袋里还有钱),给,请您叫辆马车,吩咐车夫照地址送她回去。不过我们还得问问她的地址!”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钱,又开始叫她,“我这就给您叫一辆马车,亲自送您回去。请告诉我,送您去哪儿呀?啊?
请问您家住在哪里?”
“走开!……缠得人烦死了!”小姑娘含糊不清地说,又挥了挥手。
“哎哟,哎哟,这多不好;唉,多丢人哪,小姐,多丢人哪!”他又摇摇头,有点儿奚落,又有点儿惋惜和气愤。“这可真是件难分的事!”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说着又从头到脚把他匆匆打量了一遍。大概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穿着这么破烂的衣服,却要给人钱!
“您看到她,离这儿远吗?”警察问他。
“我告诉您:她在我前面走,摇摇晃晃地,就在这儿林荫道上。一走到长椅这儿,立刻就倒到椅子上了。”
“唉,上帝呀,如今世上发生了多么可耻的事啊!这么年轻,可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让人骗了,就是这么回事!瞧,她的连衫裙也给撕破了……唉,如今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好像还是名门出身呢,不过也许是穷人家的……如今这样的事多着呢。看样子娇滴滴的,像是个小姐,”他又弯下腰去看她。
也许他也有这样的女儿——“像个小姐,而且娇滴滴的”,行为举止彬彬有礼,追逐时髦,衣著入时……“主要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关心地说,“可别让她落到这个坏蛋手里!还不知他会怎样糟塌她呢!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想要干什么;瞧这个坏蛋,他还不走开!”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还伸出手来直指着他。那人听到了,又要发怒,可是改了主意,只用蔑视的目光瞅了他一眼。随后那人慢慢地再走开十来步,又站住了。
“不让她落到他手里,这倒办得到,”警察若有所思地回答。“只要她说出,送她到哪里去,不然……小姐,小姐!”他又弯下了腰。
她突然完全睁开眼,仔细看了看,仿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往她来的那个方向走回去。
“呸,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纠缠不休!”她又挥挥手,说。她走得很快,但仍然摇晃得很厉害。花花公子也跟着她走了。不过是在另一条林荫道上,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请别担心,我不会让她落到他手里的,”留小胡子的警察坚决地说,于是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唉,如今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他高声叹息着重复说。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让什么给整了一下似的;刹时间感到心里十分难过。
“喂,请听我说!”他追着小胡子大声喊。
小胡子回过头来。
“您别管了!关您什么事?您别管了!让他去关心她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关您什么事?”
警察不懂他的意思,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嘿!”警察挥挥手说,于是跟在花花公子和那个小姑娘后面走了,大概他要么是把拉斯科利尼科夫当成了疯子,要么是把他看作比疯子更糟的人。
“把我的二十戈比带走了,”只剩下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这时他气愤地说。“哼,让他也去跟那个人要几个钱,允许那人把姑娘带走,事情就这么完了,算了……我干吗要卷进来,帮什么忙呢!用得着我来帮忙吗?我有没有帮忙的权利?让他们互相把对方活活吃掉好了,——与我什么相干?我哪有权利把这二十戈比送给别人。难道这钱是我的吗?”
他虽然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却感到心情十分沉重。他坐到空下来的长椅子上。他的思绪纷乱,心不在焉……这时他根本什么也不能思考了。他倒希望完全失去知觉,忘记一切,然后一觉醒来,一切重新开始……
“可怜的小姑娘!”他看看已经没有人坐着的长椅子的一端,说。“她会清醒过来,痛哭一场,以后母亲会知道……先把她打一顿,后来又拿鞭子抽她,痛苦,羞辱,说不定会把她赶出去……即使不把她赶出去,那些达里娅·弗兰佐芙娜之类的人也会有所风闻,于是我们这个小姑娘就要东奔西走……以后不久就会进医院(那些住在十分清白的母亲家里,瞒着她们背地里悄悄干不正当勾当的姑娘总是这样),那么以后呢……以后又进医院……喝酒……小酒馆……又是医院……两三年后就成了残废,从出生以来,她总共只活了十九年,或者十七年……难道我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姑娘吗?她们是怎么沦落到了这步田地的?可是,瞧,她们都沦落到了这步田地……呸!管她们呢!据说,就应该如此。据说,每年都应该有这么百分之几①去……去某个地方……去见鬼,想必是为了让其余的人保持纯洁,不受妨害。百分之几!真的,他们的这些话怪好听的:这些话那么令人欣慰,合乎科学。说是只有百分之几,因此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用另一个词儿,那么……也许会更让人感到不安……万一杜涅奇卡也落到这个百分之几里呢!……不是落入这个百分之几,就是落入那个百分之几呢?……”
……………………
①指比利时数学家、经济学家、统计学家A·凯特列的理论。他的著作译成俄文后,一八六五——一八六六年俄罗斯报刊上也常讨论这个问题。
“不过我这是往哪儿去呀?”他突然想。“奇怪。我出来是有个什么目的的,不是吗。一看完信,我就出来了……我是去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找拉祖米欣,我要去哪儿,现在……想起来了。不过,去干什么呢?去找拉祖米欣的想法为什么恰恰是现在忽然闯进了我的脑子?这真奇怪。”
他对自己的行动感到诧异。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同学。奇怪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学里的时候几乎没有朋友,不与大家来往,不去找任何人,也不高兴别人来找他。不过不久大家也就不理睬他了。他既不参加同学们的聚会,也不参加别人的议论,也不参加娱乐活动,什么也不参加。他只是用功读书,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家都为此尊敬他,但是谁也不喜欢他。他很穷,有点儿目空一切,高傲自大,不爱交际;仿佛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他的有些同学觉得,他傲慢地把他们、把他们大家好像都看作小孩子,仿佛无论就文化程度、学识和信念来说,他都胜过他们大家,他认为,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是低级的。
不知为什么,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投意合,其实倒也说不上情投意合,而是和拉祖米欣比较接近,也较为坦率。不过,和拉祖米欣的关系也不可能不是如此。这是一个异常快活和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到了憨厚的程度。不过在这憨厚的外表下却暗藏着思想的深刻和自尊。他最要好的同学都知道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很聪明,虽说有时当真有点儿单纯而轻信。他的外貌很富有表情——身材高大,瘦瘦的,脸总是刮得不大干净,一头黑发。有时他也胡闹,是个出名的大力士。有一天夜里,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拳头打倒了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①高的警察。他酒量很大,可以喝个没完,可是也能滴酒不沾;有时他调皮起来甚至会达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但也能一本正经,毫不调皮。拉祖米欣还有一个引人注意的特点,任何失败永远也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任何恶劣的处境似乎也不能使他感到气馁。他可以哪怕是住在房顶上,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饥寒。他很穷,而且完全是靠自己维持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这样来挣点儿钱。他有数不尽的财源,当然是靠工作挣钱。有一年,整整一冬他屋里根本没生炉子,并且断言,这样甚至更为愉快,因为屋里冷,睡得就更香甜。目前他也不得不暂时中断学业,离开大学,但辍学不会太久,他正竭尽全力设法改善经济状况,好继续求学。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有将近四个月没去他那儿了,拉祖米欣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有一次,大约两个月以前,他们曾在街上不期而遇,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理睬他,甚至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让他看见。拉祖米欣虽然看到了他,可是从一旁走了过去,不愿意打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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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俄尺等于七一厘米,一俄寸等于四·四四厘米。两俄尺十二俄寸等于一米九七。
第一卷 第05章
“真的,不久前我还曾想请拉祖米欣给我找点儿活干,请他或者让我去教书,或者随便给我找个什么别的工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即使他给我找到教书的工作,即使他连自己最后的几个戈比也分给我一些,如果他手头有钱的话,那么我甚至可以买双靴子,把衣服弄得像样一些,好去教课……嗯……哼,可是以后呢?几个戈比,我能派什么用处?难道现在我只是需要弄几个钱来用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这真好笑……”
他为什么要去找拉祖米欣,现在这个问题搅得他心神不宁,甚至比他原来所想象的还要让他心烦意乱;他焦急地在这一似乎最平常的行动中寻找某种预兆不祥的含意。
“怎么,莫非我想仅仅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问题,在拉祖米欣这儿为一切困难找到出路吗?”他惊讶地问自己。
他苦苦思索,还揉揉自己的前额,真是怪事,经过很长时间深思熟虑之后,不知怎的,仿佛无意之中,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怪的想法。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完全平静地说,仿佛已经作出最后决定,“我要去找拉祖米欣,这当然……不过——不是现在……我要去找他……要在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去,在那件事已经办完,一切都走上新轨道的时候再去……”
他突然头脑清醒过来。
“在那件事以后,”他霍地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可难道那件事会发生吗?莫非真的会发生吗?”
他离开长椅子走了,几乎是跑着离开的;他想回转去,回家去,但他突然又对回家去感到十分厌恶:这一切正是在那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