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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复活-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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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们没有叫你留下来过夜吗?〃小伙子诡秘地问。

〃去你的;死鬼;烂掉你的舌头!〃她笑着嚷嚷道。〃咱们一块儿回村子去;你送送我们。〃

带路的还对她说了许多笑话;不仅引得女人们咯咯地笑;就连哨兵也笑了起来。接着他对聂赫留朵夫说:

〃怎么样;您一个人回去找得着吗?不会迷路吧?〃

〃找得着;找得着。〃

〃过了教堂;从那座两层楼房算起;右边第二家就是。喏;给您根拐棍。〃他说着;把随身带着的那根一人多高的棍子交给聂赫留朵夫。然后他踩着咕唧咕唧作响的大皮靴;跟那些女人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半边门再次哗啦作响;队长请聂赫留朵夫跟他一起去见押解官时;从迷雾里还传来那小伙子的说话声;中间夹杂着女人的说笑声。



这个旅站也跟西伯利亚沿途所有的旅站一样;有一个用尖头圆木桩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有三座住人的平房。最大的一座装有铁窗;住着犯人。另一座住着押解兵。再有一座住着军官;还设有办公室。这三座房子此时灯火通明;照例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里面一定很漂亮很舒适。特别是在这个旅站;每座房子入口处都点着灯;围墙四周另有五六盏灯;把院子照得通明。一个军士领着聂赫留朵夫走过一块木板;来到那座最小的房子门口。他登上三级台阶;让聂赫留朵夫走在前面;进入点着一盏小灯。弥漫着煤烟味的前室。火炉旁有个穿粗布衬衫。黑色长裤。系领带的士兵;一只脚穿着长统黄皮靴;弯着腰;正拿着另一只靴统给茶炊扇风。他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立刻丢下茶炊;帮聂赫留朵夫脱下皮衣;然后走进里屋。

〃他来了;长官。〃士兵小声说。

〃哦;叫他进来!〃传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您从这门进去吧。〃那士兵说着继续烧茶炊。

在点着一盏吊灯的第二个房间里;有一个脸色通红。留着很长淡黄色小胡子的军官;身穿紧裹宽阔胸膛和肩膀的奥地利式上装;坐在桌旁。桌上铺着桌布;放着吃剩的饭菜和两个酒瓶。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除了烟草味;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劣等香水的气味。押解官看见聂赫留朵夫;欠了欠身;又象嘲讽又象疑惑地盯住他。

〃您有什么事?〃他问;不等对方答话;就对着门口嚷道:〃别尔诺夫!茶炊什么时候烧好哇?〃

〃立刻就好。〃

〃我马上给你点颜色瞧瞧;好叫你记住!〃押解官对他白了一眼;凶狠地骂道。

〃来了!〃士兵嘴里叫着;端着茶炊走进来。

聂赫留朵夫等士兵把茶放好(军官睁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盯住这个士兵;仿佛要看准一个地方;动手打他)。等茶炊放好;押解官就开始煮茶。接着从旅行食品箱里拿出一个盛白兰地的方玻璃瓶和一些夹心饼干。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转身对聂赫留朵夫慢条斯理地说:

〃那么我能为您效点什么劳哇?〃

〃我要求探望一个女犯人。〃聂赫留朵夫平静地说;没有坐下来。

〃是政治犯吗?法律规定;禁止探望。〃押解官说。

〃这个女人不是政治犯。〃聂赫留朵夫说。

〃您请坐。〃押解官说。

聂赫留朵夫坐下来。

〃她不是政治犯。〃他又说了一遍;〃但经我提出要求;最高长官批准让她同政治犯一起走。。。。。。〃

〃啊;我知道了。〃押解官打断他的话说。〃就是那个黑头发的小娘们吧?好哇;可以。您抽烟吗?〃

他把一盒香烟推到聂赫留朵夫面前;小心地倒了两杯茶;把一杯送到聂赫留朵夫面前。

〃请。〃他说。

〃谢谢您。我想见一见。。。。。。〃

〃夜很长;您有的是工夫。我派人去把她给您叫来就是了。〃

〃能不能不叫她出来;让我到他们那里去一趟呢?〃

〃到政治犯那儿去吗?这是违法的。〃

〃我去过好几次了。要是您怕我把什么东西带给政治犯;那我通过她也可以转交。〃

〃哦;不;她要被搜身的。〃押解官说;露出不愉快的笑容。

〃哦;那你们可以先把我搜一搜。〃

〃哦;不搜也行。〃押解官说;拿起一个开了塞子的酒瓶;送到聂赫留朵夫的茶杯旁。〃加一点好不好?哦;随便。一个人住在西伯利亚这种鬼地方;能见到一个有教养的人;真是太高兴了。老实说;干我们这一行;真是再伤心也没有了。一个人过惯另种生活;来到这地方;苦透了。您要知道;人家一提到干我们这一行的;当押解官;总认为都是些没有教养的大老粗;可就是不想想;我们生下来干别的事也完全可以。〃

押解官通红的脸。他的香水味。他的戒指;特别是他那难听的干笑声;都使聂赫留朵夫很反感。不过;聂赫留朵夫今天也象整个旅行期间那样;抱着严肃谨慎的态度。他对任何人都不怠慢;也不蔑视;同谁说话都〃一本正经〃;这是他给自己规定的态度。他听了押解官这番话;以为他很同情受他管辖的那些人的苦难;因此心情沉重。聂赫留朵夫就严肃地对他说:

〃我想;您做这种工作;可以设法减轻人家的痛苦;这样您就会比较心安了。〃他说。

〃他们有什么痛苦?他们本来就是这号人嘛。〃

〃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聂赫留朵夫说。〃还不跟大家一样都是人。其中还有无辜的呢。〃

〃当然;什么样的人都有。当然;他们也很可怜。别的押解官丝毫都不肯马虎;可我呢;总是尽可能减轻他们的痛苦。总是可怜他们。再来点茶吗?您喝吧。〃他说着又给他倒茶。〃您要见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人?〃他问。

〃她是个不幸的女人;落到一家妓院里;在那儿遭到诬告;说她毒死了人;其实她是个很好的女人。〃聂赫留朵夫说。

押解官摇摇头。

〃是啊;这种事情是经常有的。我可以告诉您;喀山就有过这样的一个女人;名字叫爱玛。她原是个匈牙利人;生有一双地地道道的波斯眼睛。〃他继续说;一想到这事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风度好极了;简直象个伯爵夫人。。。。。。〃

聂赫留朵夫打断押解官的话;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我想;既然他们现在归您管;您完全可以减轻他们的痛苦。您如果能这样做;我相信您会感到快乐的。〃聂赫留朵夫说;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些;就象同外国人或者孩子说话那样。

押解官的眼睛闪闪发亮;瞧着聂赫留朵夫;显然迫不及待地巴望他把话说完;好继续讲那生有一双波斯眼睛的匈牙利女人。她的形象显然生动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了。

〃是的;这话说得很对;确实是这样的。〃他说。〃我也很可怜他们。不过我还想跟您谈谈那个爱玛。您想她干出什么事来了。。。。。。〃

〃我对这事不感兴趣。〃聂赫留朵夫说;〃不瞒您说;我以前也是另外一种人;可如今我痛恨这种对待女人的态度。〃

押解官吃惊地瞧着聂赫留朵夫。

〃那么;再给您来点茶吗?〃他说。

〃不;谢谢。〃

〃别尔诺夫!〃押解官大声叫道;〃把这位先生带到瓦库洛夫那儿去;对他说;让这位先生到政治犯房间里;可以让他待到点名。〃



聂赫留朵夫由传令兵护送着;又来到路灯昏黄的黑暗院子里。

〃上哪儿去?〃一个押解兵迎面走来;问护送聂赫留朵夫的传令兵说。

〃到隔离室去;第五号。〃

〃这里过不去;锁上了;得穿过那门廊。〃

〃怎么锁上了?〃

〃队长锁上的;他自己到村子里去了。〃

〃哦;那么往这儿走。〃

传令兵领聂赫留朵夫往另一个门廊走去;沿着铺木板的路;来到另一个门口。还在院子里就听见嘈杂的说话声和人们活动的声音;好象一群将要离窝的蜜蜂。聂赫留朵夫走进去;推开门;喧闹声就更响了。听得出有叫嚷。有谩骂和哄笑。还听见哐啷啷的镣铐声。空中弥漫着熟悉的粪便和煤焦油的恶臭。

镣铐的哐啷声和刺鼻的恶臭;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总是使聂赫留朵夫感到难受;精神上感到恶心;又渐渐变成生理上的恶心。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相互助长;确实使人觉得特别难以忍受。

旅站门廊里放着一个臭烘烘的大木桶;就是〃便桶〃。聂赫留朵夫踏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便桶边上。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剃阴阳头的男人;头上歪戴着一顶薄饼般帽子。他们正谈得起劲。男犯一看见聂赫留朵夫;挤了挤眼;说:

〃就是皇帝也憋不住尿哇!〃

那女人放下囚袍下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从门廊往里走是一条过道。过道两边的牢房门都开着。第一间是带家眷的牢房;第二间是单身犯人的大牢房。过道另一头有两个小间;是关政治犯的。这个旅站的房子原定可关一百五十人;现在却关了四百五十人;十分拥挤;犯人在牢房里住不下;把过道都挤满了。有人在地板上坐着或者躺着;有人拿着空茶壶出去找水;或者提着装满开水的茶壶回来。塔拉斯也在这些人中间。他看见聂赫留朵夫;亲切地同他打招呼。塔拉斯那张和蔼可亲的脸此时显得难看了;因为鼻子上和眼睛底下有好几处乌青块。

〃你这是怎么了?〃聂赫留朵夫问。

〃出了一点小毛病。〃塔拉斯笑眯眯地说。

〃他们老是打架。〃押解兵鄙夷不屑地说。

〃为了婆娘。〃他们后面有个犯人说;〃他跟瞎子费特卡干了一仗。〃

〃费多霞怎么样?〃聂赫留朵夫问。

〃没什么;身体很好;我这就是打开水来给她沏茶的。〃塔拉斯说着走进带家属的牢房。

聂赫留朵夫往门里望了一眼。整个牢房挤满了男男女女;有的坐在板床上;有的躺在板床下。牢房里晾着湿衣服;弥漫着水蒸汽。还听见女人们一刻不停的叫嚷声。隔壁是单身犯人的牢房。这间牢房更加拥挤;连门口和过道里都站满一群群喧闹的犯人。他们穿着湿衣服;正在等待分配什么东西;或者解决什么问题。押解兵向聂赫留朵夫解释说;监狱里有个开赌场的犯人;专门借钱给别的犯人;谁一时还不出钱就用纸牌剪成纸片作借据;此刻犯人头正根据纸片从伙食费中扣下钱来还给赌场老板。那些站得近的犯人看见军士和一个老爷;就住了口;恶狠狠地打量着他们。在分钱的人中间;聂赫留朵夫发现他认识的苦役犯费多罗夫。费多罗夫身边总带着一个皮肤白净。面孔浮肿。眉头紧皱。模样可怜的小伙子。另外;他还看见一个麻脸。烂鼻。面目可憎的流浪汉。据说这人在原始森林里杀死了他的同伴;吃了他的肉。流浪汉一个肩膀上披着湿囚袍;站在过道里;嘲弄而大胆地瞧着聂赫留朵夫;没有给他让路。聂赫留朵夫就从他身旁绕过去。

尽管聂赫留朵夫对这种景象十分熟悉;尽管在过去三个月中;他常常看到这四百名刑事犯处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大热天;他们在灰砂飞扬的大道上拖着脚镣行进;或者在大路旁休息;逢到天气暖和的日子;还看到男女犯人在旅站院子里公开通奸的可怕景象。虽然;他多次来到他们中间;而象现在这样发现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还是觉得羞愧和负疚。尤其难堪的是;除了这种羞愧和负疚感之外;还会产生克制不住的嫌恶和恐惧。他知道;就他们的处境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但他还是无法清除对他们的嫌恶。

〃他们过得可舒服了;这些寄生虫!〃聂赫留朵夫向政治犯牢门走去;听见背后有人高声说;〃这些鬼东西有什么好苦恼的;反正不会肚子疼。〃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还夹着不堪入耳的骂人话。

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友善的嘲弄的哄笑声。



护送聂赫留朵夫的军士经过单身犯牢房时对聂赫留朵夫说;他将在点名前来接他;然后转身就走了。军士刚走开;就有一个男犯提起镣铐上的铁链;光着脚;快步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浑身发出一股浓重的汗酸臭;偷偷地对他说:

〃老爷;您出头管一下吧。那小子上了当。人家把他灌醉了。今天交接犯人的时候;他竟冒名顶替;说自己是卡尔玛诺夫。您出头管一下吧;我们可不能管;不然会被打死的。〃那个男犯说;神色慌张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立刻从聂赫留朵夫身边溜走。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一个叫卡尔玛诺夫的苦役犯;怂恿一个相貌同他相似的终身流放犯同他互换姓名;这样苦役犯就可以改为流放;而流放犯却要代替他去服苦役。

这件事聂赫留朵夫早已经知道;因为那个犯人上礼拜就把这个骗局告诉了他。聂赫留朵夫连连点点头表示明白;并将尽力去办;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聂赫留朵夫在叶卡捷琳堡就认识这个犯人了;他当时请聂赫留朵夫替他说情;准许他去服苦役;把妻子一起带去。聂赫留朵夫对他的要求感到十分惊奇。这人中等身材;生有一个最普通的农民脸型;三十岁光景;因蓄意谋财害命而被判服苦役。他名叫玛卡尔。他犯罪的经过很奇怪。他对聂赫留朵夫说;这罪不是他玛卡尔犯的;而是魔鬼犯的。他说;有个过路人找到他父亲;愿意拿出两个卢布要他父亲用雪橇把他送到四十俄里外的村子去。父亲就吩咐玛卡尔把他送去。玛卡尔套好雪橇;穿好衣服;就同那过路人一起喝茶。过路人一面喝茶;一面告诉他要回家成亲;随身带着在莫斯科挣到的五百卢布。玛卡尔听了这话;就走到院子里;找了一把斧子藏在雪橇草垫下。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斧子。〃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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