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传奇-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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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涉及到宗教性与世俗性的分歧的一点上了。”金庸先生说:“越谈越玄了,好像?——佛家有两种看似相互矛盾,实则只是落脚的层面不同的说法。所谓‘八正道’,也就是八种落实于生活的方式,其中第一条路就是‘正见’:求得正确的知识以及见解。佛家不像基督教,强调人的‘罪’。却认为人所犯的错误不过是出于‘无明’而已,人因为不能求得正确的见解,所以会犯错。但是另一方面,佛家又要人祛除‘所知障’。当人生在世数十年,接受各式各样的见解和经验之后,总会有所执着和坚持。如果人想得到最后的真理,势必须要抛弃所有的成见,那时知识可能只是障害了。”
在“正见”的语意上,西方的苏格拉底在论述中也曾有过类似的见解,他也是将人的罪恶、虚伪和错误在某种程度上诉诸人的无知,与佛说是很接近的。然而在知识与发展的历程中,东西方又分别导领出有着相当差异的轨道。金庸先生挥语如行云,对这个问题作了扼要简明的分析:
“西方的哲学传统里对知识是相当重视的。柏拉图也曾认为追求知识就可以完满地解决人生问题。发展到康德,有一部分的理念就和前面所提及的佛家‘去所知障’的精神相近了。康德认为人永远不可能接触到真正的智慧和真理,它和人类的语言及思辨能力是相抵触的,知识亦无能为力。康德只作如是说,并没有进一步地说明。而在佛家则进而用打坐以及默想以接近真智慧。禅宗尤其主张如此。这就是属于宗教的问题了:信则是;不信则否。哲学家想当然是不容易接受的。佛家基本上认为一切哲学的解释,总是片面的,也就是有限的。有人问佛祖:宇宙是有尽是无尽的?是有限是无限?人死后会如何?问了十四个类似的问题,释迦牟尼都不回话,这是著名的‘十四不答’。这些问题获得不同的解释,却终不能有答案,提问便是无稽的。释迎牟尼还作了一个比喻:有人中了毒箭,这时去研究那箭身的质料为何,研究那箭羽的种类为何,研究那射箭人状貌如何,诸如此类皆无关宏旨,重要的是怎样去拔出毒箭,救回一条性命。”
“——唉!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个人于佛,只是初学,修习的是较古的原始佛教。其实人人学佛各随缘分不同,而有不同的‘法门’的,有人学佛是为了研究学问,宗教的意味变淡了;有人修佛是出于信仰,即使不能读很多经典,只要一旦开悟,也有所得。”
金庸先生显然是不准备多说什么了,无语因缘,在座者也多只便会心而笑了。
接着,座中人的联想忽发,从佛教世界到武侠小说,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是十万八千里的旅程,而追怀之下,《西游记》这部书已如“筋斗云”般浮跃而来。
金庸先生倾身换了个坐姿,缓缓道来:“《西游记》原先也不是一人一时的创作,总是附会故事,敷陈情节,刻画人物,最后辑补撰订的。其中猴子造型的来源,可以追溯到印度史诗里的英雄人物去。佛经中也利用了那些传统的民间故事,后来传入中土,踵事增华,便不只于佛家一门。《西游记》里儒、道两家的风味和理想也具有相当分量的地位,这是中国人合异取同的天性了。”
当人们提及金庸先生早年从事电影工作的时候,他连忙摇摇手,笑道说:“我在电影工作上是完全不成功的!早些年,在左派的长城电影公司做一年多,导过两部戏。他们对于戏剧的限制非常严,编个剧本要这审查、那研究,工作很受限制,那不是个适当的创作环境,我没有待下去。一直到现在,他们似乎仍然未曾摆脱那许多束缚。
去年,中共召开‘文化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许多人在会中也强调了:主题的限制需要放宽,创作需要自由。连邓小平也在开幕典礼中说:中国地大物博而历史悠久,文艺创作也必须要有多方面的表现。至少在趋势上,放宽是不可避免的。记得去年我在香港,见到一出由大陆的剧团所演出的京戏《辛安驿》,竟然也采用传统的演出形式,刻画一对假凤虚凰的思春之状,这和前几年中共的姿态是大异其趣的。
中国是大的!大中国怎么能任少数人意向所使,翻云覆雨呢?形势是自然而然与人的心灵相启发、相印证。从文学艺术或是哲思玄理之间,我们可以管窥出一些历史发展的端倪,人们必须一步一步走向自由、开明、宽容而民主的理想。据我个人三年来的观察,大陆上人民的一般心理,正有以上的倾向和趋势。至少已经公开承认台湾三十年来经济上的成就。——这从某方面来说,称得上是进步的基础。”
金庸先生语重心长地作了结论:“中华民族有伟大的文化传统,这深厚的文化传统,大有可能导引我们进入光明的未来,重视文化经验多方面的发展,然后我们期待!”
夜凉方浓,一灯如炬,座中人依依相别,仿佛是结束了什么。然而结束了么?或者告别了儒侠金庸,便顿然觉出有一程岁月正将开始呢?那是慧思与灵感的开悟么?然而一席话间怎容得下这许多境界呢?他留下一些值得细品深思的课题,引燃了归客的心绪,一如灯火引燃夜色,直到黎明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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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之路
回顾所来径,
一切美好的都在烟云间。
金庸小说中的主人公,常常是自孩童时起便与读者见面的。
这似乎是金庸的专利,三剑侠中,梁羽生和古龙都没有这种习惯。
梁羽生的主人公多为英姿勃发的青少年,一出场无论是武功和气派,都是傲视朋侪的,如张丹枫,如段克邪,如凌未风,如金世遗……
古龙的主人公更是“泰山顶上一棵松”,我们只知道他们高高在上,却不知道他们的年龄大小,家居何方,师承何人。反正他们一出现就已名震江湖,万众瞩目,只有小鱼儿是个例外。
但读金庸的小说,我们却得以参与书中主人公的成长过程,常常在褪褓时期我们就已结识了他们。从十岁八岁到十七八岁阶段,金庸为他们花费的笔墨最多。
这群金庸笔下的宠儿,细数起来,当有郭靖、杨过、张无忌、胡斐、韦小宝、郭襄、张君宝、周芷若、殷离等等。
郭靖根本就是从一生下来就跟我们见面的。他的母亲李萍在战场上生下了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在大漠中熬了下来。在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一所茅屋,畜养牲口,又将羊毛纺条织毡,与牧人交换粮食。
忽忽数年,他已经六岁了。他母亲依着丈夫的遗言,给他取了郭靖这个名字。他学话甚慢,有点儿呆头呆脑,直到四岁时才会说话,好在筋骨强壮,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勤勤恳恳,牲口渐繁,生计也过得好些了,又都学会了蒙古话。只是李萍看着儿子憨钝的样子,常常黯然神伤。
但这郭靖却是憨人有憨福,其种种遭遇,可以说是因拙而得福,因朴而得福,简直就是中国版本的“阿甘正传”。
江南七怪远赴大漠寻找他,并倾尽心力合力传授他武艺的缘分不消说了,他最大的福分,是认识了黄蓉。别看黄蓉出场时也仅是个初及笄的丫头,但她在书中的重要性,却是谁也比不上的。除了她的聪明机智,更主要的,是作品里的一些“大人物”,都与她有很深的关系,正是由于有她在,才有了这部小说的多姿多彩,热闹非凡。
东邪黄药师是她的父亲,南帝一灯大师段智兴是他的救命恩人,北丐洪七公是她的师父,西毒欧阳锋属意她当儿媳妇。除了中神通王重阳因在作品开始时就逝去多年,她无缘结识外,书中的其他重要人物,多少都与她有交情。
这么一个小女娃娃,对郭靖的帮助可就太大了。郭靖随洪七公学习阳刚威猛的降龙十八掌,一方面固然他的天份恰恰只能练这种简单而刚猛的武功,可谓是天生有缘而相得益彰,但若没有黄蓉的牵线,则郭靖又哪来这种缘份?
在第十二回《亢龙有悔》里,鬼灵精的黄蓉为郭靖演了一场好戏。
洪七公好吃,而黄蓉是此道高手,这一老一少在姜庙镇邂逅,黄蓉就凭一道名为“玉笛谁家听落花”的炙牛肉条,和一碗碧绿的清汤中浮着十数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泛出荷叶清香的“好逑汤”,诱得洪七公教会了郭靖“降龙十八掌”。三人从此订交,终演成师徒。
金庸很注意描写孩提时代的启蒙,那一段童稚无邪的阶段,无论在思想上,体能上皆是最可塑之时,浑如璞玉,纯净无式,可任人雕琢而成理想之模式。可以说,那是关键时刻,向好向恶,往往系之于此。
与郭靖的向好相似,杨康的向恶也是从小开始的,外在环境的影响人之一生,杨康的例子可作说明。
除童心外,金庸还擅写赤子之心。周伯通之成为“老顽童”,鹤发童颜,行事不知所谓,武功却登峰造极,一一都是拜赤子之心所赐。
由童心与赤子之心所引发出的故事,在金庸的笔下真是色彩纷呈,让人目不暇接。
金庸是借对童稚纯朴的无限憧憬,去抗拒、否定成人权术世界中的虚假、伪善与无趣无味吗?
看看金庸笔下世界中越来越多的你争我夺,尔虞我诈,腥风血雨,惨烈非常,我们怎能不作如此想?
孩子的世界毕竟要干净得多。
丰子恺就曾经说: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看看我们周围的孩子吧,他们是那么的热衷于种种大人们觉得可笑和微不足道的游戏。他们把全副精神贯注在这些游戏中,看似徒劳无功,但他们却乐此不疲。兴味浓酣的时候,冷风烈日之下不觉其苦,混然忘却饥渴——这在他们看来,才是微不足道的。
试想想,他们为什么对游戏这么热衷?跟农夫的热衷于为收获而耕耘,木匠的热衷于为工钱而操斧,商人的热衷于为财物而买卖,政客的热衷于为权力而奔忙相比,他们的热衷是没有目的,没有所图,没有所为的。他们完全是为游戏而游戏,手段就是目的,不计利害,不分你我。哪像那些大人们,不管进行什么活动,都是有目的的,都是为了得益获利。
金庸把武林中人的卑鄙龌龊写得真是入木三分,无疑也是为了衬托出童真世界的可爱。
那时才六岁,郭靖就凭着一股孩子的天性,救了蒙古勇士哲别。他与哲别根本不认识,只不过见他在战阵中英勇异常,激发了幼小心灵中的一股纯良之气,便想办法去保护他,即使被术赤用马鞭抽得遍体鳞伤,痛彻心肺,宁死也不肯供出哲别的藏身之处。
只有心地纯真的孩子才那么容易不计后果地去保护别人罢?他甚至不问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后来,当桑昆的两头猎豹纵起要咬铁木真的小女儿华筝时,他不顾危险的“着地滚去,抱起了华筝”。事后铁木真问他怎么那么勇敢,他只说了一句:“豺子要吃人的。”
多么纯洁而高贵的赤子之心。
每一个孩子,在刚刚坠地的时候,对于世间是毫无成见的,及至稍长,宇宙万物在他们看来都是平等的。他们会与狗为友,对猫说故事;他们会想着追星摘月,要唤回飞去的小鸟,要叫醒已死的小鸡。他们不知昼夜,不懂生死,不晓阶级,不问界限,却独有天地之灵气。
郭靖就是一个好例子,在大漠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无拘无束,虽然没有文化,缺少灵感,也不懂思辨,但他却有一颗健全而通透的心。那苍苍茫茫不分天地的环境,那辽阔豪迈无遮无盖的氛围,无疑加固了纯良的天性。他后来的大智、大勇、大圣、大贤,跟他在大漠里射雕的经历不无关系。正是他的出生地,教会了他正直勇敢,善良朴实。在很大的程度上,他与生俱来的刚毅木讷纯厚忠诚的大侠性格真正是得自天然。
虽说郭靖的传奇般的人生经历是从书中的第六回才真正开始的,相比之下,在大漠的经历及其“射雕”的壮举,只不过是一个长长的引子,因为即时的郭靖还没有真正独立地走入江湖,还没有真正开始他的英雄人生的经历。——但若没有在大漠生大漠长,在大漠有着哲别这样的老师,并在铁木真及其儿子们同射下一雕之后,他拉满弓弦,一下子就一箭双雕射下了两只,这部小说也许就不会叫《射雕英雄传》或《大漠英雄传》。
值得人深思的是,郭靖的憨厚、拙朴在金庸笔下是一以贯之的,这在金庸作品也算是一个例外了,因为金庸是一个求变之心很盛的作家。但写郭靖,是写他一开始是什么样的性格,到底也是什么样的性格,纯是以外在世界走近将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