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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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於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钴潭西小邱记
得西山後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邱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於溪;其冲然列而上者,若罴之登於山。邱之小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予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邱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邱之胜,致之澧镐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於石,所以贺兹邱之遭也。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予未信之。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叁,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石楠、、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於世。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琵琶行并序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船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於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学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叁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後绿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戈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结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人秋月白。
沈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叁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鹃啼血猿哀鸣杜。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砍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
与元微之书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叁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於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之际,不暇及他,惟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悲哉!微之於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闻仆左降诗,云: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且置是事,略叙近怀。
仆自到九江,已涉叁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六、七人,提挈同来。昔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
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馀食物,多类北地。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仆去年秋始游卢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馀竿;青萝为墙垣,白石为桥道;流水周於舍下,飞泉落於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记。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惟忘归,可以终老:此叁泰也。
计足下久得仆书,必加忧望;今故录叁泰,以先奉报。其馀事况,条写如後云云。
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生。馀习所牵,便成叁韵云:
“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後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
微之,微之!此夕此心,君知之乎!
乐天顿首
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於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於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扁跃金,静影沈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後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谏院题名记
迸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後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於名者,犹汲汲於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灭。嘉佑八年,刻於石。後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呜呼!可不惧哉!
训俭示康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二十忝科名,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年曰:“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矫俗干名,但顺吾性而已。
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为病。应之曰:孔子称“与其不逊也宁固”;又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又曰“士志於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古人以俭为美德,今人乃以俭相诟病。嘻,异哉!
近岁风俗尤为侈靡,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吾记天圣中,先公为群牧判官,客至未尝不置酒,或叁行、五行,多不过七行。酒酤於市,果止於梨、栗、枣、柿之类;肴止於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果、肴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月营聚,然後敢发书。苟或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故不随俗靡者盖鲜矣。嗟乎!风俗颓敝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忍助之乎!
又闻昔李文靖公为相,治居第於封丘门内,厅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礼厅事已宽矣。”参政鲁公为谏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於酒家,既入,问其所来,以实对。上曰:“卿为清望官,奈何饮於酒肆?”对曰:“臣家贫,客至无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觞之。”上以无隐,益重之。张文节为相,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所亲或规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公宜少从众。”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