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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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
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即便
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
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
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
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
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侯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鞠
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
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
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
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
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
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欲
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
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
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禁多疏,自
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
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将身边所剩余银,买
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
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
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
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
施。”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
到灵枢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身,
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
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陌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
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
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细认认,吃了一惊道:
“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元来那妈妈,正是洛阳的薛婆。郑夫人在时,
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
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
不觉也哭起来道:“元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
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
孙道:“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
小姐请免愁烦。洛阳县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娶个偏房,前日
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
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
缘,遇着小姐。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
又是大孝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
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
只是卖身为妾,玷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
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王文用远远
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
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一中。
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孙道:“我
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
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那时请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
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与他
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早已到了刘
家。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抬头
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壮略试,无半点尘纷。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
时,声音凄婉。双蛾颦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日。可怜
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
服事他。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喧怪!”刘元
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
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
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仰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
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
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
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
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贱
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口中如此说,
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
看你愁客可掬,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
讳,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
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象民家之女,夫人几
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又道:
“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兰孙道:
“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
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
君灵柩。不多日,扶柩到来,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枢一齐到了。刘元普将来共停在
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
拜了亡父。又延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得
相公救拔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贱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此恩
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嗣,也不
见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身有靠,未为不可。望相公思之。”夫
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说那里话!天下多美妇人,
我欲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鉴察!”夫人
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
既无子嗣,何不索性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便叫丫鬟请出裴小姐来,
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高迈,子息全无,小姐若不弃嫌,
欲待螟蛉为女。意下何如?”兰孙道:“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
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当?”刘元普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
折,焉可贱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过谦。”兰孙道:“相公、夫人正是重
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报答。既蒙不鄙微贱,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日就
拜了爹妈。”刘元普欢喜不胜,便对夫人道:“今日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
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
倍加亲热。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婿。侄儿王
文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干精敏,也不辱没了女儿。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
头亲事?”刘元普微微笑道:“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日自有主
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成亲吉日,到期
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母子,内侄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
筵。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正是:
方丈广寒难得到,嫦娥今夜落谁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榛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
向众人说道:“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
义’。襄阳裴使君以枉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笄。荆妻欲纳为妾,弘敬
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仕宦中人,亦
难以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青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
才过子建,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日特为两人成其佳偶。诸公
以为何如?”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春郎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元
普那里肯从?便亲手将新郎衣中与他穿带了。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
得环佩之声,却是薛婆做喜娘,几个丫鬟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二位新人,
立在花毡之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但见: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观看的是“风检才”、“麻婆
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
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做娇客的磨枪备箭,岂宜重问“后庭花”?
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脱布衫”时欢未艾,“花心动”
处喜非常。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来。兰孙小姐灯烛之
下,觑见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欢喜。只道嫁个老人星,谁知却嫁了个文曲
星!行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又把那千金
妆奁,一齐送将过来。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更而散。这里洞
房中一对新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欢爱,端的是如胶似漆,似水如鱼。
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
次日天明起来,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随后张
氏就办些祭物,到灵枢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张氏抚棺哭道:
“丈夫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孤儿,又把名门贵
女做你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过百
龄!”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