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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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焕精诚团宝剑,子期气味在瑶琴。
夫妻不少关睢韵,朋友应多伐木音。
难说相逢尽相遇,遇而不遇最伤心。
却说吴翰林因杨御史作恶,只得给了假,暗带白小姐出京回家,脱离虎口。且喜一路平安,不一月回到金陵家里。
原来吴翰林也有一女,叫做无艳,年十七,长红玉一岁,已定了人家,尚未出嫁。虽是宦家小姐,人物却只中中。他与红玉原是姑舅姊妹,吴翰林因受了白公之托,怕杨御史根寻,就将红玉改名无娇,竟与无艳做嫡亲姊妹称呼。又分咐家人,只叫“大小姐”、“二小姐”,“白”之一字竟不许题起。
吴翰林到得家已是残冬。拜拜客,吃得几席酒,转眼已是新春。一心只想着为无娇觅一佳婿,四下访问,再无一人当意。
忽一日,合城乡官有公酒在灵谷寺看梅。原来,这灵谷寺看梅是金陵第一胜景。近寺数里皆有梅花,或红或白,一路冷香扑鼻,寺中几株绿萼更是茂盛。到春初开时,诗人游客无数。
这一日,吴翰林也随众同来,到了寺中一看,果然好花。有前人高手迪诗二首,单道那梅花之妙:
其一: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潇潇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其二:
淡淡霜华湿粉痕,谁施绡帐护香温?
诗随十里寻春路,愁在三更待月村。
飞去只忧云作伴,销来肯信玉为魂。
一尊欲访罗浮客,落叶空山正掩门。
吴翰林同从乡宦吃酒,赏看了半日。到得酒酣换席,大家起身各处玩耍。吴翰林自来西壁上看那些题咏,也有先辈巨公,也有当时名士;也有古诗,也有词赋。细细看来,大都泛泛,并无出类之才。忽转过一个亭子,又见粉壁上一首诗写得龙蛇飞舞。吴翰林近前一看,上写着:
静骨幽心古淡姿,淋漓画出一庭诗。
有香赠我魂销矣,无句酬他酒谢之。
雪压倒疑过孟处,月昏莫忆嫁林时。
于斯想见闺人口,妾似桃花婢柳枝。
金陵苏友白题
吴翰林吟咏了数通,深赞道:“好诗!好诗!清新俊逸,有庾开府、鲍参军之风流。”又见墨迹未干,心下想道:“此必当今少年名士,决非庸腐之徒。”遂将“苏友白”名字记了。
正徘徊间,忽寺僧送上茶来。吴翰林因指着问道:“你可知这首诗是甚么人题的?”寺僧答道:“适才有一班少年相公在此饮酒,想必就是他们写的。”吴翰林道:“他们如今到那里去了?”寺僧道:“因列位老爷有公宴在此,恐不便,是小僧邀到观音院去随喜了。”吴翰林道:“如今还在吗?”寺僧道:“不知在也不在。”吴翰林道:“你可去一看,若是在,你可与我请那一位题诗的苏相公,说我要会他一会。”
寺僧领命去,去不多时,忙来回复道:“那一班相公方才都去了,要着人赶还赶得上。”吴翰林听见了,心下怅然道:“此生才虽美矣,不知人物如何,早一步见一见倒也妙。既去了,叫人赶转便非体矣,不必赶了。”
此时日已平西,众乡宦又请坐席,大家又吃不多一会儿就散了,各自归家。
吴翰林坐在轿上,叫手下将轿帘卷起,傍着夕阳一路看梅而回。行不得一二里,只见路旁几株大梅树下,铺着红毡毯子,摆着酒盒,坐着一班少年,在那里看花作乐。吴翰林心下疑有苏友白在内,叫把轿子歇下,假作看花,却偷眼看那一班少年。共有五六人,虽年纪俱在二三十之间,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只平平。内中惟一生,片巾素服,生得:
美如冠玉,润比明珠。山川秀气直萃其躬,锦绣文心有如其面。宛卫玠之清癯,俨潘安之妙丽。并无纨袴行藏,自是风流人物。
吴翰林看在眼里,心下暗想道:“此生若是苏友白,则内外兼美,诚佳婿也。”因悄悄分咐一能事家人道:“你暗暗去访那一起饮酒的相公,那一位是苏相公。”家人领命,慢慢沿将过去,问那挑酒盒的人,问得明白,即回复道:“那一位穿素衣戴片巾的便是苏相公。”吴翰林闻言,心中暗喜道:“好一个人物。若得此生为无娇之婚,不负太玄所托矣。”因又分咐家人道:“我先回去,你可暗暗在此等那苏相公回去时,你便跟他去,访他是何等之人,住在何处,家中父母在否,有妻子无妻子,必要问个的确回我。”家人应诺。吴翰林就叫起轿,依旧一路看花回去。
到次日,家人回复道:“小人昨日跟了苏相公回去,却住在乌衣巷内。小人细细访问,苏相公是府学生员,父母俱已亡过,家下贫寒,尚未娶妻,祖籍不是金陵人,也没甚么亲戚。”
吴翰林听了,心下愈加欢喜,暗想道:“此生即处贫寒,又无妻室,这段婚姻垂手成矣。况他又无父母,即赘于太玄亦无不可。”又想一想道:“人物固好,诗才固美,但不知举业如何。若只晓得吟诗吃酒,而于举业生疏,后来不能上进,渐渐流入山人词客,亦非全壁。”因又分咐家人道:“你还与我到府学中去,查访那苏相公平素有才名没才名,还是考得高考得低?”家人访了半日,又回来复道:“这苏相公是十七岁上进的学,进学后就没了娘,整整丁了三年忧。旧年是十九岁,才服满。旧年冬底,李学院老爷岁考,才是第一次,案上未发,不知考的如何。今年是二十岁了。说才名是有的。”吴翰林道:“正是,宗师的案也好发了。”家人道:“学里斋夫说,发案只在三五日了。”吴翰林道:“你再去打听,一出案即查他等数来报我。”
过了十数日,吴翰林正放心不下,忽见家人在学中讨了全案来。吴翰林打开一看,苏友白恰恰是府学第一名。喜得个吴翰林满心快畅,道:“少年中有如此全才,可喜,可喜。这段姻缘却在此处。”
随即叫人去唤了一个的当做媒的张婆来,分咐道:“我有一位小姐,名唤无娇,今年十七岁,要你去说一头亲事。”张媒婆道:“不知老爷叫媒婆到那一位老爷家去说亲?”吴翰林道:“不是甚么老爷家,却是府学中一位相公,他姓苏,住在乌衣巷内,是新考案首的。”张媒婆道:“闻得前日张尚书家来求亲,老爷不允。”吴翰林道:“我不慕富贵,只择佳婿。这苏相公才貌兼全,我故转要与他。”张媒婆道:“老爷裁鉴不差,媒婆就去,自然一说便成。只是媒婆还要进去见见夫人。”吴翰林道:“这也使得。”就叫一个小童领了进内厅来。
原来吴夫人因无娇小姐日夕思想父亲,心中愁苦,故同他到后园散闷,却不在房里。小童忙问丫环,丫环道:“夫人同小姐在后园楼上看花去了。”小童即引张媒婆同到后园楼上来。果然夫人同无娇小姐在那里凭着楼窗看碧桃花哩。
张媒婆连忙替夫人小姐见个礼。夫人便问道:“你是那家来的?”张媒婆道:“媒婆不是别家来的,就是老爷叫来要与小姐说亲。”夫人道:“原来是老爷唤来的。正是,昨日老爷对我说,有位苏相公才貌兼全,后来必定登达。你替小姐说成这头亲事,自重重谢你。”张媒婆道:“老爷夫人分咐,也不尽心!”一边说,一边就将小姐细看,果然生得美貌,正是: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张媒婆见小姐美丽异常,因问道:“可就是这位小姐?”夫人道:“正是。”张媒婆笑道:“不是媒婆夸口,这城中宦家小姐也不知见了多少,从不曾见有小姐这般标致的。不知这苏相公是那里造化。”夫人道:“城中那个乡宦不来求过?老爷只是不允。因在郊外看见苏相公,道他是个奇才,倒要扳他,这也是姻缘分定。只要你用心说成。”张媒婆笑道:“老爷夫人这等人家,小姐这等美貌,他一个秀才家,有甚不成?连媒婆也是造化。老妇人就去。”夫人叫丫环拿了些点心、茶与张媒婆吃。张媒婆吃了,辞了夫人小姐下楼来,依旧要往前边去。小童道:“前边远,后边去吧。”张媒婆道:“不管,只捡近些吧。”小童就领他转过墙来,竟出花园后门。
原来这花园与城相近,人家甚少,四面都是乔木疏林,城外又有许多青山环绕,甚是幽静。故吴翰林盖这一个楼,时常在此赏玩。
张媒婆出得后门,回头一望,只见夫人小姐尚在楼上。远远望见小姐,容光秀美,宛然仙子。心下暗羡道:“好一位小姐,不知那苏秀才何如。”因转出大街,竟往乌衣巷来。寻到苏友白家,恰好苏友白送出客来。
原来这苏友白表字莲仙,原系眉山苏子瞻之族。只因宋高宗南渡,祖上避难江左,遂在金陵地方成了家业。苏友白十三岁上,父亲苏浩就亡过了。多亏母亲陈氏贤能有志,若心教友白读书,日夜不怠。友白生得人物秀美,俊雅风流,又且颖悟过人,以此十七岁就进了学。不幸一进学后,母亲陈氏就亡过了。友白茕茕一身,别无所倚。虽御史苏渊就是他亲叔,却又寄迹河南,音信稀疏,此时彼此俱不知道家事,渐渐清乏。喜得苏友白生来豪爽,只以读书做文为事,“贫”之一字全不在他心上。友白原名良才,只因慕李太白风流才品,遂改了友白,又取青莲、谪仙之意,表字莲仙。闲时也就学他做些词赋,同辈朋友都啧啧称羡。这一年服满,恰值宗师岁考,不想就考了个案首。人都来贺他。
这一日送了客去,就要进内。张媒婆见他少年标致,人物风流,料是苏友白,连忙赶进门道:“苏相公恰好在家,真来得凑巧。”苏友白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老妇人,因问道:“你是何人?”张媒婆笑嘻嘻说道:“我是报喜的。”苏友白道:“小考何喜,妈妈又来报我。”张媒婆笑道:“苏相公考得高,自是小喜,已有人报了。老身来报的,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苏友自笑道:“原来如此。请里面来坐了好讲。”
张媒婆随苏友白进到堂中,坐下,吃了茶,苏友白便问他:“我穷秀才家,除了考案,再有何喜?”张媒婆道:“苏相公这等青年独居,我送一位又富贵又标致的小姐与相公做夫人,你道可是天大的喜事吗?”苏友白笑道:“据妈妈说来,果然是喜,但不知是真喜,是假喜?”张媒婆道:“只要相公重重谢我,包管是真。”苏友白道:“你且说是那家?小姐却生得如何?”张媒婆道:“不是甚过时的乡宦,却是现任在朝新近暂给假回来的吴翰林家。他的富贵是苏相公晓得的,不消老身细说。只说他这位小姐,名唤无娇,今年才十七岁,真生得天上有地下无,就画也画不出的标致。苏相公若见了,只怕要风魔哩。”
苏友白道:“既是吴翰林家小姐,貌又美,怕没有一般乡绅人家结亲,却转来扳我一个穷秀才,其中必有缘故,只怕这小姐未必甚美。”张媒婆道:“苏相公原来不知道,这吴翰林生性有些古怪。城中大乡宦哪家不来求?他都不允,说是这些富贵人家子侄不通的多。前日不知在哪里看见了苏相公的诗文,道是奇才,十分欢喜,故反要来相扳。这乃是相公前生带来的福荫造化,怎么倒疑心小姐不美?却也好笑。若论城中乡宦,要象吴翰林的还有;若要如小姐这般标致,莫说城中,就是天下也没有这等十全的。苏相公不要错了主意。我张媒婆是从来不说慌的,相公只管去访问。”
苏友白笑道:“妈妈说来尽有中听,只是我心下不能深信,怎能够见得一面,我方才放心。”张媒婆道:“苏相公又来取笑了,他一个乡宦人家小姐,如何肯与人见?”苏友白道:“若不能见,只烦妈妈回复他吧。”张媒婆道:“我做了半生媒,从不见这等好笑的事。那吴老爷有这等一位美丽小姐,凭他甚么富贵人家不嫁,偏偏的要与苏相公。苏相公你从天掉下这件喜事,却又推三阻四不肯受,你道好笑不好笑。”苏友白道:“非我推阻,只恐婚姻大事为人所愚,是以不敢轻信。妈妈若果有好意,怎生设法使我一窥。倘如妈妈所说,莫说重谢,便生死不敢忘也。”
张媒婆想了想,说道:“苏相公这等小心,我若不指一条路与你见见,你只道我哄骗你。也罢,我一发周全你吧。”苏友白道:“若得如此用情,感激非浅。”张媒婆道:“吴老爷家有一所后花园,直接着东城湾里。园中有一高楼帖着围墙,看那城里城外的景致。若往城湾里走过,却明明望见楼上。目今园内碧桃花盛开,夫人与小姐不时在楼上赏玩。相公若要偷看,除非假作楼下往来,或者该是天缘,得见一面。只是外人面前一句也说不得,若传得吴老爷知道,老身却担当不起。”
苏友白道:“蒙妈妈美情,小生怎敢妄言。既是这等,妈妈且不要回复吴老先生,稍缓一二日再来讨信,何如?”张媒婆道:“这个使得。相公如今便有许多做作,只怕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