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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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之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馀于数,或不
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
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且夫待钅句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
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
者,曲者不以钅句,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
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
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
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
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
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
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
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
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
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
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
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
间哉!
且夫属其性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
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
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
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
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
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
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
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外篇 马蹄第九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
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阜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
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
“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钅句,直者
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钅句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
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
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
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
攀援而窥。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
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
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
孰为犠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
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
德以行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
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
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
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正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
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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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胠箧第十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鐍,此世俗所谓知也。
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
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
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网罟之所布,耒耨
之所刺,方二千馀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
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
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
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
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
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
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
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
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
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
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道不起,
天下平而无故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
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
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
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
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
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
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敗窕僦椋〉敛黄穑环俜歧簦
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
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
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钅句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
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
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
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
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
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犠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
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
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
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
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
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
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
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
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
时之施;惴耎之蟲,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
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々之意,
啍々已乱天下矣!
外篇 在宥第十一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
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使
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
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
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
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
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
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
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
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
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
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
以儛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
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
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
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
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彊。廉
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府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
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
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
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
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
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
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
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
君忧慄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
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
之不为桁杨椄&;lt;木習&;gt;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
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故往见之,曰:
“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
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
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
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
奚足以语至道!”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
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吾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