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我的似水流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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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也知道香港是中国的。没办法,到处有气人的事,过一阵你就习惯了。”
我沉默了。爱丽丝接着说:“有时想想,政治挺气人的。共和党如果当权,首要任务当然是把钱投向大企业、跨国公司;教育事业、社会保险、少数民族等等就要靠边站了。”
“你是民主党吗?”
“我家都是左派。真希望下一届总统是民主党人……对了,我的生日快到了。明天我们研究组要一起吃饭,你要不要去?”
“真的?你的生日是明天?”
“我二十岁了。”
“太好了,我一定去。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爱丽丝往自己房间去了。她的马尾辫在脑后一蹦一跳。
爱丽丝二十岁了,可看她走路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她喜欢咖啡,也不讨厌珍珠奶茶;天冷了,她戴一顶羊绒帽子,帽沿下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刚下雪时,她还在RHall旁边跟几个人一起堆了个雪人,用一根胡萝卜做了雪人的鼻子。
爱丽丝一直对我好,不常给我难堪。记得有一回,lounge里坐着不少人,我说了句英语,自己以为是一个意思,美国人听了是另一个意思,都笑得前仰后合。汉克没听清,要我重复一遍。我正尴尬,爱丽丝忽然对汉克说:“你听错了,他什么也没说。”
既然是爱丽丝的生日,我应该送点小礼物。我想给她送花。在美国,送花是稀松平常的事,刚认识不久的人都可以送花。到了情人节,六七岁的孩子们就相互交换康乃馨。我和爱丽丝是朋友,送花合乎礼节。但也说不准。万一不合适,爱丽丝接过花盆,大笑起来,或者生气了,怎么办?我也想得太多了——爱丽丝待人有礼,见人就微笑,应该不会让我难堪吧?
我拿不定主意。第二天,我问同一层楼的伊丽莎白,她说:“送花?当然。如果你们在约会的话,送花最浪漫了。”接着她眨了一下眼,“爱丽丝没有男朋友。”
“是吗?”
“你激动什么?”
“没有,我只是吃惊。听说美国女孩十几岁就……”
“跟男的睡觉?爱丽丝的家庭背景是罗马天主教,不到结婚她一般不会上床。”
“不过,”我打断她说,“不约会送花合适吗?”
“合适极了,”伊丽莎白笑着说。
我于是到哈佛广场的一家花店挑了一盆ChristmasChandeliers(一类适宜悬挂的盆花)。花盆像个篮子,盆内粉红的花朵四面垂下,扁长的嫩叶之间还缀着不少花骨朵。老板用彩纸把花包好,我抱着它往宿舍走。
积雪很厚,哈佛广场一片白。刚才店里的花香熏得我晕晕的,现在走到外面,冷风一吹,我清醒多了,发现了一个问题:这盆花太大了。爱丽丝会不会误解我,以为我在向她求爱?怎么偏偏挑了这一盆?……花店里也有一束一束的玫瑰和康乃馨,不过有根的盆花毕竟能保留得更长久些。
快到RHall时我吃了一惊。门口站着一排人,正窃窃私语。一个瘦瘦的美国人穿着薄毛衣,蹲在地上,抱成一团。RHall一侧停着一辆救火车,车上灯光频闪。原来有火警,众人被迫仓促跑出来了。
“宿舍里看来要多搞火警演习。RHall一下子就出事了!”
“不知哪个白痴在厨房炒菜,弄得都是烟!我一进去,妈的,什么也看不见,火警呜呜响。还以为真烧起来了,其实只是烟大,没起火。”汉克说得起劲。
二楼厨房果然还在冒烟。炒菜弄得到处是烟,估计是中国人干的。同胞被叫做白痴,我心里不舒服。再说这里的排风设备也不好用。我抱着花盆,尴尬地站着。一个身材粗壮、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从RHall出来,告诉大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等肇事者出面交代一下。
人群中走出一个壮实的亚洲人——原来是赵荣。他习惯性地迈大步,走到消防队员身边,不住地道歉:“真对不起,惹了这么多麻烦……全是我的错。但愿一切都还好。不会有官司吧?这不是故意纵火……绝对不是……”
“请讲一讲整个事件的过程,”消防队员打断他说。
“过程?没有过程。没想到一下子就冒起烟来了——不过只有烟,没有火。火是熄的,我敢保证……”
人们皱着眉听着。赵荣又解释了一阵,大致是他在厨房炒菜,一下子弄出很多烟,引发了火警。看到出事了,他赶忙关了炉子,叫大家往外撤,说是真火警,不是演习。
“你以后注意就是了,”消防队员说,“你记得关炉子,还叫大家撤离现场,这都很好。”
赵荣听了这番鼓励,依旧惊魂未定。这时丁宜圆从远处过来。她径直跑到赵荣身边,着急地问怎么回事。知道没事,她叹了口气,安慰了他几句。过了一会儿,大家陆续回房间。
上了楼梯,走廊有个女孩穿着浴袍,光着小腿。她是方晴。
“小明,好大一件礼物。送给谁的?”
“给爱丽丝的——今天是她生日。”
方晴笑了笑,不再理我。
十三、我是一只小虫
“哎呀,这么大一盆花!”爱丽丝拆开包着花盆的彩纸,吃惊地说,“谢谢你,小明。”
我进了爱丽丝的房间。桌上随意放着几本书。墙上一个褐色的框子镶着她家人的相片。(相片中央,爱丽丝和她妈妈站在一起。)床上是淡蓝色的被单,印着几样水果:桔子、樱桃、草莓、菠萝。她屋里挺乱的,地上还散放着几只短袜……还是说实话吧。房间里最引人注意的是床边盛脏衣服的篮子——篮子最上面有条白色带花边的棉内裤,染了淡黄的污迹。我低头什么也不看,还是忍不住想入非非。
其实我的联想跟爱丽丝没关系。刚才碰到方晴,我已经开始心猿意马。爱丽丝的被单太干净,居然也让我有那种脏脏的感觉,至于女主角永远是方晴。现在即使有人正吃着一个苹果,我大概也会有不干净的联想。
“这几天忙,屋里没收拾,”爱丽丝说着,打开藏在花盆里的一张字条:爱丽丝,祝你生日快乐,青春永驻。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她倒挺在乎,不停地说难得我费心。
“你真好,小明……只是我把它放哪儿呢?”
“我打听过,挂起来最好。不费事,抽空浇点水,给点光就行了——灯光都行。能开很长时间呢。”
“能开到圣诞节吗?”
“有可能。”
爱丽丝提着花盆,踮起脚把它挂在窗边。阳光下,窗外的雪明净光洁。
晚上,爱丽丝的研究组和宿舍的几个人去了一家印度餐馆。研究组的人们谈总统竞选、计算机以及他们专业的事,也不乏对导师的不满。其间邻座的人问起我的研究方向,但看得出他对此并没什么兴趣,只是没话找话。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讲了他同学马克的故事:此人连换了两个导师,都很严,整天催他干活。他目前的导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副教授,也是个有名的奴隶主。别人要去哪里开会,汇报研究成果,通常是先研究出成果,再拿去汇报;她不一样——她觉得这样效率低。她的做法是先宣称有成果要汇报,然后叫学生们赶快找几个课题研究,边研究边起草论文。找的课题多了,总有几个能出成果,可以邀功请赏。这办法还真行得通。
“学生们都有什么反应呢?”一个人问。
“学生们当然怨声载道了——一刻空闲也没有。有段时间这位导师要生孩子,所以不用教课。学生们正高兴,以为她也不来赶着大家搞研究了,谁知她说:‘不用教课正好,我可以全心全意督促各位搞研究!’”
“上帝呀!这么要强的导师,”几个人都感叹,“看来我们还算走运。”
此外谈话没什么意思。印度式的晚餐却有意思多了:有无数种作料、香料,有些是通常的甜、酸、辣的味道,有些则平生未见,别具风味。米饭里也加了作料,大概是茉莉,特别香;米粒五颜六色,不知是不是作料的颜色。还有一种薄饼,类似烧饼,我很喜欢,吃了好几个,马上就饱了。
吃饭时我原本担心刀叉用得不好,后来发现有人比我还差,就坦然了。不过,一次我切一块鸡腿,从盘子里溅出了些酱汁,让我好不尴尬。旁边一个人皱了皱眉。爱丽丝恰好也往我的方向看。她依旧高兴地说笑,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实际上,整个晚餐爱丽丝都谈笑风生。付帐时有个小插曲:大家每人点了一份饭菜,侍者开了一张价的账单。
“我们平摊吧,算上小费每人大约二十块,”有人说。
人们开始掏钱。
“等一等,”爱丽丝忽然说,“约翰好像没吃什么东西,他不应该也付这么多钱。”
约翰是个胖胖的混血儿。大家问他,他说:“我已经吃过了,所以只要了appetizer(开胃菜)。没关系,平摊也不妨事。如果全都分开算,只怕要算到明天去了,还做不做实验?”
众人一笑。爱丽丝说:“平摊不妥当,对约翰不公平;全都分开算也太麻烦。不如约翰单算,剩下的平摊。”
这个办法大家都叫好。
晚饭后,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眼前还是爱丽丝的笑脸。爱丽丝真漂亮。看来长大成人挺好的,爱丽丝二十岁了,人人都喜欢盯着她看——不过谁让她是女孩呢!有人注意也是正常的。服务员管别人叫“先生”、“女士”,称呼我就只说“你好”——我才十七岁,谁也不拿我当回事。方晴也一样,不理我……
我叹了口气。刚来时,我还以为日子会跟刚上大学一样:学习之外,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她根本不在乎我,这就是她要对我说的话。哪怕我把心都交给她,她也一笑了之。她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肯定读过我的信,边读边笑……天哪!她还在捉弄我。我猜对了,我就是一只小虫,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
以后呢?见面至多是冷冰冰的问候。连嘲弄我她都不愿意。在我身上她是一秒钟也不肯浪费的。
想起她的屡次嘲弄,当时的气愤还记忆犹新。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气成那样。那时,她的每一个眼神,哪怕是不屑的眼神,现在看来都魅力无穷。
十四、Scarborough Fair
爱丽丝的生日过后几天,我正躺在床上看书,有人轻轻敲门。起身打开门,爱丽丝站在门外,面露喜色。她穿着乳白毛衣,象牙色羊毛外套,围一条草绿围巾,脚上是一双黑色长筒靴子。
“爱丽丝,原来是你呀。下午好。”
“谢谢那天你送的生日礼物——”爱丽丝笑道,“我有个实验,一直做了两天两夜,总算成功了……”
“真的吗?真为你高兴。你准备怎么庆祝一番?”
爱丽丝打算去唐人街逛逛,顺便吃顿中国饭——哈佛大学旁边虽然有不少中餐馆,但都极差劲,一点也不正宗。我也想去唐人街——开学以来,倒是去过两三次,每次都提着吃的东西着急地往回赶,从没好好逛逛。
“太好了!”我说得兴起,伊丽莎白打面前经过。她突然问:
“爱丽丝,你们在约会吧?”
“没有,”爱丽丝说,“只是去唐人街散散心。伊丽莎白,你要不要也去?”
伊丽莎白朝爱丽丝挤了挤眼睛,把手一举——那意思是“我绝对不去,哪敢过问你的私事?”——然后掉头走了。
爱丽丝又去敲了一两家的门,都没人,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去。
去唐人街要坐十几分钟地铁。等地铁时,我们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拄着手杖笔直地站着。爱丽丝小声笑道:
“小明,有件事挺有意思——人们对待老年人就跟对付孩子差不多。”
“为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老人和孩子一样,都像是精致而脆弱的瓷器?那天我在系里碰见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教授。他站在电梯旁边,有人问他:‘电梯门开了,您怎么不进去?’他说:‘我在等秘书。’然后秘书——一个四十出头、胖胖的女士——匆匆走来。她小心地把一根手杖递给老教授,握着他的手教他拿好手杖,又打开一个钱包说:‘这是您的钱包:看,这是身份证,这是二十块零用钱,这是您家里的电话号码……’她说话的样子简直是哄小孩……”
我笑了。此时一阵清冽的乐音飘了过来: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
(你要上斯卡布罗赶集去吗?)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
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
(请为我给一位当地人带句问候)
Sheoncewasatrueloveofmine
(因为她曾是我真正的爱人)
Havehermakemeacambricshirt
(让她为我做件麻纱褂子)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
Withoutnoseamnorfineneedlework
(不能动针也不许拈线)
Andthenshe'llbeat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