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我的似水流年-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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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晴天的下午,有人在我门上重重敲了两下。居然是方晴。她好久没到我门口了。趁她低了低头,我贪婪地看她。她的头发用一根簪子别在脑后,紫色短裙下面是一双黑色长筒袜。这身装束仿佛在对每个人说:“瞧,春天来了。”
“小明,几个人在lounge吃冰淇淋,你要不要去?”
“是,是。”
到lounge一看,那里有好几个人,除了我和她,都不是中国人——方晴不过是叫来了自己的同胞,没别的意思。
这种冰淇淋聚会一般在学期正中,目的是让大家放松放松。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冰淇淋。一个长手长腿身段苗条的黑人女孩正抱着一满咖啡杯大吃特吃。她对面是个身子圆胖的白人女孩,正盯着手里的小纸杯小口小口吃。大多数人都随意坐着,疲惫得一动也不想动。只有一个高个子男生在兴奋地说话。他穿红色短袖T恤衫,戴一顶高尔夫球帽。
“昨天,我去了某某高尔夫球场——那样整齐的草坪!草刚长出来,走上去舒服极了。球场旁边还有个大池塘,塘里的水清澈见底……”
我弄了点咖啡冰淇淋,走到阳台上,靠着栏杆慢慢吃。冰淇淋没味道。对面,爱丽丝和伊丽莎白坐在椅子上。爱丽丝穿着一件带各色小花的连衣裙,露出修长的腿。
看见爱丽丝和伊丽莎白在一起,我又想起那天伊丽莎白的话:“爱丽丝爱上你了——我敢肯定。”
我不太自在,偷眼看了看爱丽丝,恰好和她的目光相碰。她的眼神喜悦,孩子气十足。我看方晴的目光是不是也这样?
“小明,”伊丽莎白问,“你不喜欢吃冰淇淋吗?”
“对呀,”爱丽丝说,“冰淇淋你吃得很慢,面条你却总是吃得飞快。”
“还好,”我笑着说,“冰淇淋有点冷。”
我抬眼看了看lounge里面。一个男生坐在方晴对面,手舞足蹈,她却不太在乎,偶尔跟他说一两句。
方晴对谁都一样,我想。我何必嫉妒呢?反正我和她没希望了。
我低下头,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抬头时,爱丽丝恰好站起身来,挡住了我的视线。
“小明,今天天气好,等会儿大家要去查尔斯河边,你也去吗?”
“去河边做什么?”
“玩啊——”爱丽丝说,“扔飞盘、打排球,或者只是散步。”
“好啊。”
爱丽丝微笑着,和伊丽莎白说了两句闲话,又扭头对我说:
“不过我有两个微积分问题想先问问你。原先以为自己会做,结果一直没做对……”
爱丽丝果然喜欢我!我心里一喜。爱丽丝,别掩饰了,我全都知道……我微笑起来。
“It'sapieceofcakeforyou(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伊丽莎白说。
“乐意为您效劳。我们做完了题目,再去散步?”
“正是这样。”
我们走回lounge。高个的男生还在谈高尔夫球:“球离洞没多远,我轻敲了两杆,都擦边而过,真懊丧!后来我仔细算准了,轻轻一敲,结果你猜怎么了?球进洞了!……”
我正低头吃冰淇淋,爱丽丝说:“小明,你要点maplesyrup吗?”
“谢谢……maplesyrup?”
“对,Vermont的特产。”
爱丽丝手持一只小壶,样子像酒壶,从里面倒出一种粘稠的亮红色汁液——这是极美味的糖浆。爱丽丝往伊丽莎白和我的冰淇淋里也倒了些,擦了擦瓶口,把手指放进嘴里一吮。我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意识到自己在盯着她,赶忙说:
“我以为maplesyrup是加拿大的特产,原来Vermont也有。”
“对呀,”爱丽丝笑道,“Vermont也靠北,天冷,有很多枫树,糖浆就是从枫树里来的。”
“这样说来,在枫树上砍一刀,糖浆就流出来了?”
“基本上是这样。当然,刚流出来的枫树汁液很稀,要经过几次加工,才变为粘稠的成品糖浆。”
我还在问生产maplesyrup的细节,方晴忽然说:“该出发了——再等一会儿天都黑了。”
“没关系,晚上散步也挺好——”高个子男生说,“不过,昨天的高尔夫球实在是太过瘾了!我拿稳球杆,猛挥了四下,结果你猜怎么了?球进洞了!……”
“小明,我们可以去看看那两道题吗?”爱丽丝问。
“当然。”
爱丽丝把我领进她的房间。我们离开时,耳边还有高个子男生的声音:“有一回我一下子把球打进了沙坑,连挥了好几杆,还是没打出来。最后我猛挥一杆,结果你猜怎么了?球出来了!……”
爱丽丝的房间乱糟糟的,地上散放着很多书。有一本像辞典那么厚,从中间翻开,两个小巧的布娃娃蹲在书页上。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只意大利式的咖啡壶。床上铺着白底带小红花的床单。我的目光被床头小桌上的一个玩具娃娃吸引住了。
“木头娃娃,”爱丽丝说,“脸谱是俄罗斯总统普金。”
“还真有点像普金。”
爱丽丝一跳,扑到床上,伸手抓住“普金”的脖子,把他的头拧下来。从普金宽大的身子里倒出一个小一号的娃娃,仔细一看,是叶利钦。
然后爱丽丝把叶利钦的头拧下来,里面是个更小的娃娃——戈尔巴乔夫。
她再把戈尔巴乔夫的头拧下来,里面是斯大林。
“斯大林肚子里装着列宁,对吧?”
爱丽丝点点头,把斯大林的头也拧下来,从里面倒出列宁。然后她把所有人的头都拧回去,把五位元首从大到小摆在桌上。
她玩起来像个五岁的小女孩!我心想。
“这些娃娃真有意思,”我说,“你爸爸妈妈送给你的?”
“我姐姐送的——”爱丽丝说,“你喜欢他们吗?”
“非常喜欢。不过,你要问的题目呢?”
“在这里。”爱丽丝在床上坐好,从桌上拿过一张纸递到我面前。
意外的是,这两道题都很难。十分钟过去了,我一筹莫展。我觉得额头上开始冒汗了。
刚才的快乐——看爱丽丝躺在床上摆弄俄罗斯元首的快乐——顿时不见了。那个“爱丽丝果然喜欢我”的想法也烟消云散。我是A系的,理应懂数学,如果连这些题都不会解,未免太丢脸了……何况是在爱丽丝面前……又过了二十分钟,我才写了几行。
爱丽丝凑过来看。她的几根发丝落在我脖子上,我怕痒似的抖了抖,心里更紧张了。
“好象挺难嘛,”爱丽丝说,“要不我们先去河边散散步?再晚就赶不上他们了。再说散散步,呼吸点新鲜空气,说不定你就想出解法了。”
“请再给我十五分钟,一定能解出来!”我摸了摸后脑勺说。
爱丽丝耐心等着。十分钟后,我想出了答案,她高兴地说:“太好了!谢谢你,小明。我应该请你喝咖啡。”
“谢什么,我还没跟你说答案呢,”我擦了擦额头,“只是答案挺复杂的,我可以先讲讲大致思路……”
“不必了,我们先去散散步吧。”
我答应了。出门时,我又想:爱丽丝果然爱上我了。
六、查尔斯河边的青春
安德森桥的栏杆由灰色石砖砌成,攀着深绿的藤蔓。桥下,两只细长的小艇随波逐流,艇上的人偶尔划两下桨。
我和爱丽丝一人拿着一杯Frappuccino咖啡,并排站在桥上。刚才我们去查尔斯河边的肯尼迪公园,没找到宿舍的人们——大草坪上只有几个穿校服的中学生在玩飞盘。
我们有点拘谨。我问爱丽丝实验做得怎么样,她说还好,转而问我功课如何。我说功课总是那样。然后我们默默走下安德森桥,拐了个弯,沿着河边的小路走,避开喧闹的车流。河岸的草坪上,一群毛色鲜亮的野鸭子笨拙地摇来荡去。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抛面包屑喂它们。
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新鲜而神秘,虽然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走在河边。我突然想到自己来这里半年多了,连东南西北都没分清——如果不是那边的夕阳,我几乎可以说迷路了。柔和的阳光映在河面上,河面的淡淡水气一片迷朦。岸上连绵的春草、喂野鸭子的女孩、天边的红晕,这些似乎都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才在此刻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感到有些不足:无数暖和的傍晚,学生们在对岸的实验室里、计算机前,费尽心力,企图洞察自然和人生的法则。可相隔在中间的是实验室的厚墙、一座座建筑、一条条街道。他们根本没注意河边梦一般的景色。河边的世界如此复杂、精妙、完美,我即使研究一生,也不会明白其中的奥秘……
爱丽丝走走停停,时而转头看看夕阳。她要掠一掠头发,先把手里的Frappuccino挪到另一只手上——就连这个动作,也显得优雅而别有深意。有时她低下头,好像在想什么要紧的事。然后她忽然一笑,讲起系里的一位教授——此人手下有三个学生,恰好都是瘦子,简直是皮包骨头。
“一定是在教授的压迫下才瘦成这样的。毫无疑问,这位教授是奴隶主,我绝对不选他当导师。”
我点着头,又愣了一下。爱丽丝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她加快了步子。面前是另一座石桥。我们从桥上回到河那边,沿着河岸继续走。
仿佛只过了不久,我们就走了很远。太阳落了,风有点凉。爱丽丝望了望天边的余霞,微笑着转向我。她的笑容欣喜里带着一丝嘲弄。当时我看起来肯定又幼稚又傻气。但我丝毫不觉得尴尬。周围的一切揉为一体,在我脑子里留下一种新奇、美好却熟悉的印象。发生在此刻的,我仿佛已经经历过;我和爱丽丝仿佛自小就相识;我们从来都在一起……可看她就在身旁,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期待。
从河边回来,我们在BorderCafe吃了晚饭——这是哈佛广场一家红火的墨西哥餐馆,周末门外总有人排长队等吃饭。然后天晚了,该回去了。
哈佛广场上一阵喧闹震耳欲聋。地铁站出口处围着一圈人,当中是几个小伙子在敲垃圾桶——听上去和录音机以及电视里的摇滚乐也没什么区别。哈佛广场总是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无家可归者、政治活动家、酒鬼、具有反叛精神的青年、虔诚的教徒。今天广场上大多是反叛青年。他们服饰新奇,头发五颜六色。
从哈佛广场进了围墙就是HarvardYard。我们本来要回宿舍,在HarvardYard中间,爱丽丝信步转了方向,拐到Widener图书馆前面。四下寂静无声,一级级长长的石阶上洒满洁白的月光。我们在图书馆大门口的一根石柱旁边碰到了一对恋人。小伙子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像一尊希腊雕像;姑娘的眼睛极明亮,脸上是一种宁静的美。姑娘看见我们,调皮地招招手;小伙子把抱在她肩上的手抽回来,也打了个招呼,憨憨地一笑。
石阶两侧各有一个大石墩。我和爱丽丝在一侧的石墩上坐下。头顶是一片明净的天,群星闪耀。我想跟爱丽丝讲讲星座、银河、牛郎织女,可这样似乎有点造作。过了一会儿,她说:“这样的天空让我想起济慈的诗《明星》——我最喜欢他这首诗了。”
我请她背一遍我听听,她也不推辞,开始背起来:“Brightstar,wouldIweresteadfastasthouart……Notinlonesplendorhungaloftthenight(明亮的星,唯愿我像你一样长久——但不是高挂在夜空中的孤独的亮光)……”
这时石墩下走过一个警察。他身子十分粗壮,制服紧紧勒着,腰带挂着一串钥匙,在他屁股上叮当叮当响。我们的注意力全被警察吸引住了。等他过去后,爱丽丝也不背诗了,笑着说:
“这位胖警察倒让我记起了一件事——是俄国文豪契诃夫死后的事。”
“契诃夫是患肺结核死的。爱丽丝,咱们别谈这些悲伤的细节吧。”
“确实悲伤,不过也很有趣,”爱丽丝说,“契诃夫平生一贯幽默,如果他知道自己死后发生了这件事,肯定会忍不住笑出来。”
“他死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有了兴趣。
“契诃夫死后,一辆货车把他的遗体运到了莫斯科——那货车车皮上还写着‘新鲜牡蛎’几个大字。那天恰好有个将军的遗体也被同时运到,结果不少在车站等候契诃夫的人一下子跟着将军的棺材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有些疑惑——大文豪的葬礼怎么偏偏遵循了庄严的军事礼节?等这些都澄清了,一队百余人护送着契诃夫的棺材去墓地……据高尔基回忆,队伍里有两个律师,都穿新靴子、打领带。一个在谈狗的智力,另一个在谈他乡间舒适的别墅,以及别墅周围美丽的大自然。一个穿紫色套装、撑花边伞的女士一直试图说服她身边一个戴大眼镜的老头,说死者如何有魅力和幽默感,老头则根本不相信。队伍里领头的人是个粗壮无比的警察,正骑在一匹肥硕的白马上,庄严地向前进……高尔基对这些都很不满,认为有辱大文豪的声名。”
“高尔基看来不如契诃夫有幽默感。”
“幽默感?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