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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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来要走的时候,诺拉漫不经心地说:
“嗯,我明天等你来,好吗?”
“好的,”他应了一声。
他心里明白,翌日他要去帮米尔德丽德搬家,不能上这儿来了。可是,他没有勇气说出口。他决定给她打个电报来。米尔德丽德上午去看了那两个房间,颇为中意。中饭后,菲利普同她一道去海伯里。她有一只箱子用来盛放衣服,另一只箱子里装些零星杂物、坐垫、灯罩、相片镜框等等,她要用这些东西来把那套租赁的房间布置得像个家庭的模样。此外,她还有两三只硕大的硬纸板箱子。不过,这些物件全都叠放在四轮出租马车上,也没有碰到车顶。他们通过维多利亚大街时,菲利普蜷缩在马车的后座,以防万一被偶然路过这里的诺拉撞见。他没有得到打电报的机会,而电报也不能在沃克斯霍尔大桥路的邮政局里打,这会使诺拉对他在那条路上的行动产生怀疑。再说,要是他人在那儿,他就毫无借口不到近在咫尺的她的寓所所在的那个广场上。他决定最好还是花上半个小时,跑去看她一趟。然而,这件迫于情势不得不做的事,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很生诺拉的气,因为正是她使自已变得如此庸俗卑下、失魂落魄。但是,同米尔德丽德呆在一起,他却感到心驰神荡。帮她打开行李时,他心里头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为自己一手把米尔德丽德安顿在由他找到的并由他付房租的寓所里,心中荡漾着一种微妙的占有欲。他可舍不得让她累坏了身子。为她做点儿事是一种乐趣,而她自己却不愿做别人急欲替她做的事儿。他为她打开箱了,取出衣服摆在一边。见她不再提议外出,他便给她拿来拖鞋,并替她脱下靴子。他为自己代操奴件之役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当他双膝下跪替她解开靴子的揿钮时,米尔德丽德一边轻怜蜜爱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一边说,“你太娇惯找了。”
他蓦地抓起她的双手吻了起来。
“有你在这儿,真叫人感到愉快。”
他整理坐垫,摆好相片镜框。她还有几只绿色的陶瓶。
“我将给你弄些花来放在瓶里,”他说。
他骄傲地环顾四周,打量着自己干的活儿。
“我不准备出去了,我想我还是穿件宽松的女袍,”她说。“帮我从后面解开钮扣,好吗?”
她毫无顾忌地转过身去,好像他也是个女人似的。他作为男性,对她说来,毫无吸引力。可是,她这句话所表达的亲昵劲儿,倒使得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手指笨拙地解开扣子。
“在第一次走进那爿店的那天,我可没想到今天会来给你做这种事情,”菲利普强颜欢笑地说。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的,”米尔德丽德回答了一句。
她走进卧室,套了件镶满廉价花边的天蓝色宽松女袍。然后,菲利普把她抱进一张沙发里,并去替她沏茶。
“恐怕我不能在这儿同你一起用茶了,”他不无遗憾地说,“我有一个十分讨厌的约会。不过半个钟头以后我就回来。”
要是她问起是什么样的约会,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呢!不过,她并没有流露出一点儿好奇心。他在租赁房间的时候,就预先订了两人的饭菜,并提出要同她一道安安稳稳地过个黄昏。他心里急着要赶回来,所以他便搭乘电车走沃克斯霍尔大桥路。他想不如索性对诺拉讲明他只能呆几分钟。
“喂,我只有向你问声好的时间,”他脚刚跨进诺拉的房间,就哇啦地说开了。“我忙得要死。”
诺拉听后把脸一沉。
“哎唷,怎么啦?”
他对诺拉居然逼着他说谎非常恼怒。他回答说医院里在举行示威,他一定得参加。就在说话的当儿,他自觉脸红了。他想她脸上显现出不相信他的神情,这使得他更为恼火。
“哦,好的,这没关系,”诺拉说,“明天一天你得呆在我这儿。”
菲利普毫无表情地望着她。翌日是星期天,他一直想在这一天同米尔德丽德呆在一起。他对自己说,就是出于起码的礼貌,他也应该那样做,总不能把她孤零零一个人扔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呀!
“实在对不起,明天我有约会。”
他知道这是一场他千方百计要避免的争吵的开始。诺拉的脸涨得更红了。
“可是,我已经邀请戈登夫妇来吃中饭”——演员戈登偕同妻子正在外省游览,星期日要在伦敦过——“这事我一周前就告诉你了。”
“实在对不起,我忘了,”他嗫嚅道。“我恐怕十有八九不能来。你就不能另请旁人吗?”
“那你明天干什么去?”
“我希望你不要盘问我。”
“难道你真的不想告诉我吗?”
“我还不至于不愿告诉你,不过硬逼着一个人讲自己的行踪,这也太恼人了!”
眨眼间,诺拉换了另外一副脸孔。她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脾气,走到菲利普的跟前,拉起他的手。
“明天别让我失望,菲利普,我一直殷切地期望着能同你在一起过个星期天。戈登夫妇想见见你,我们一定会玩得很快乐。”
“要是能来,我倒是极想来的。”
“我待人不算太苛刻,对不?我不是常常找你的麻烦的。你不能不赴那个讨厌的约会吗?就这一次好吗?”
“实在对不起,我认为我不能这么做,”菲利普冷冷地回答说。
“告诉我这是什么样的约会,”她带着哄孩子似的口吻说道。
菲利普抓紧时间编造了个理由。
“格里菲思的两位妹妹要来度周末,我们俩要带她们出去玩玩。”
“就这些吗?”她高兴地说道。“格里菲思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另一个人嘛!”
他希望能想出个比上面所说的更为紧迫的事儿来。那个借口太拙劣了。
“不,实在对不起,我不能——我已经答应了,我就得信守诺言。”
“可是,你也曾答应过我的。完全可以肯定,是我首先提出来的。”
“我希望你不要坚持了,”菲利普说。
诺拉勃然大怒。
“你是不想来,所以才不来的。不知你前些日子在干些什么勾当,你完全变了。”
菲利普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恐怕我一定得走了,”他说。
“你明天不来吗?”
“不来。”
“这么说,不必再劳驾光临了,”她叫嚷着,这下可大动肝火了。
“随你的便,”他回敬了一句。
“别再让我耽搁你了,”她挖苦地补了一句。
菲利普耸了耸肩膀,走出屋外。他感到如释重负,事情总算还不环。还没有出现涕泗滂沱的场面。一路上,他因这么容易就摆脱那桩事情而额手庆幸。他走进维多利亚大街,买了几束鲜花带给米尔德丽德。
这个小型便宴进行得十分成功。菲利普早先送来了一小罐鱼子酱,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就爱吃这种东西。房东太太给他俩端上来几块炸肉排、蔬菜和一道甜食。菲利普还订了她最爱喝的红葡萄酒。帷幕敞开,炉火熊熊,灯泡安上了米尔德丽德的灯罩,房间里弥漫着舒适惬意的气息。
“这儿真像是一个家,”菲利普满面春风地说。
“兴许我会变得更加不幸,会吗?”她回答道。
吃完饭,菲利普把两张安乐椅拉到壁炉前。他俩坐在上面歇息。他悠然自得抽着烟斗,感到心旷神怡。
“明天你要做什么呢?”他问米尔德丽德说。
“喔,我要到图尔斯山去。你记得那爿店里的女经理吗?嘿,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她邀请我去同她在一起过星期天。当然罗,她想我现在也结婚了。”
菲利普听后垂头丧气。
“可是,为了能同你在一起过星期天,我还谢绝了一张请柬呢。”
他想,米尔德丽德要是爱他的话,一定会说那就同他在一起吧。
菲利普心里明白,诺拉碰上这种情况是决不会犹豫的。
“唔,你这个笨瓜竟干出这号事来。三个星期前,我就答应她了。”
“但是,你一个人怎么去呢?”
“哦,我会说埃米尔外出办事了。她的丈夫是干手帕行当的,他是个态度非常傲慢的家伙。”
菲利普默然不语,一股难过的感情涌上了心头。米尔德丽德凝睇着他。
“你不会连这一点儿乐趣都不给我吧,菲利普?你是知道的,这是我能够出去走走的最后一个机会了,还不知要隔多久才会再有这种机会呐。况且这是我早讲定了的。”
他拿起她的手,笑着对她说:
“不,亲爱的,我要你去痛痛快快地玩上一玩。我只是想让你感到愉快。”
一本用蓝纸包着的小书打开着,书页朝下地躺在沙发上,菲利普懒懒地把它拿了起来。这是一本定价两便士的中篇小说,其作者是科特纳·帕各特。这就是诺拉写书时用的笔名。
“我非常喜欢看他写的书,”米尔德丽德说,“凡是他写的书我都看,写得太美了。”
他仍然记得诺拉对她自己的评价。
“我在那些帮厨的女工里面享有盛誉。她们都认为我颇有绅士风度。”
第08章
71
菲利普为报答格里菲思的知遇之恩,便把自己那些暧情昧意的纠葛一五一十地抖落给他听。星期天早晨用过早饭后,他俩身披晨衣坐在壁炉旁抽烟,这当儿,菲利普又给他讲起了前日与诺拉龃龉不和的事儿。格里菲思祝贺他如此干净利落地摆脱了困境。
“同一个女人谈情说爱,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儿了,”他故作庄重地说,“可是,要斩断绵绵情丝却令人十分生厌。”
菲利普对自己如此巧妙地摆脱了干系,颇有些沾沾自喜的味儿。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可是心安理得了。一想起米尔德丽德在图尔斯山过得很愉快,他为她的幸福而的的确确感到心满意足。尽管他自己深感失望,但还是没有掠人之美,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自我牺牲的行为,也正是这一点使得他内心充满了喜悦。
但在星期一早晨,菲利普发觉桌子上赫然躺着一封来自诺拉的信,信上写着:
最亲爱的:
星期六那天,我大发脾气,实感抱歉,望能谅察。请同往常一样于下午来用茶点。我爱你。
你的诺拉
菲利普神情沮丧,茫然不知所措。他走到格里菲思的跟前,把这封信递了过去。
“你还是不写回信的好,”格里菲思说。
“喔,我可不能这样,”菲利普嚷道。“要是我想起她老是在盼我的回信,我心里会很不好受的。你可不知道等待邮递员的叩门声是啥滋味,我可算是有体会的了。我决不能让人家也忍受这种折磨。”
“老兄,一个人要断绝这种关系,又要不让人感到难过,这是不成的。干那号事,你得咬紧牙关。要知道,那种痛苦是不会持续多久的。”
菲利普重新坐了下来,挥笔写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诺拉:
使你感到不愉快,我深感内疚。不过,我想我们俩还是让事情停留在星期六那种地步为好。我认为,既然事情已毫无乐趣可言,那么,再让它继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叫我走开,我就走了。我不存回去的奢望。再见。
菲利普·凯里
他把信拿给格里菲思看,并征求他的意见。格里菲思读完后,闪动着晶莹的眼光注视着菲利普。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却只字未吐。
“我认为这封信定能奏效,”他说。
菲利普出去把信寄走了。一上午,他过得很不舒畅,一直在推测着诺拉接信后感情变化的细枝末节。他为诺拉可能要掉泪的念头所苦恼。但是在这同时,他又感到轻松。想象中的痛苦总是要比目睹的痛苦来得容易忍受,何况他眼下可以无拘无束地、情思专一地爱着米尔德丽德了。医院下班时,想到那天下午要去看望米尔德丽德,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跟往常一样,他回到自己房间梳理一下。他刚把钥匙塞进门上的锁眼,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
“我可以进来吗?我已经等了你半个小时了。”
这是诺拉的声音。他顿觉自己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说话时,声调欢快,没有一丝怨恨,从中听不出可资证明他俩双方龃龉的端倪。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他既害怕又厌恶,但还竭力装出一副笑脸。
“可以,请进吧,”他说。
菲利普把门打开,诺拉在他头里走进起居间。他心中忐忑不安,为使自己镇静下来,他递给诺拉一支烟,同时自己也点了一支。诺拉神采奕奕地凝望着他。
“你这个淘气鬼,为什么要给我写来这么一封可怕的信?我要是拿它当真的话,它足以使我感到痛心疾首。”
“这封信决不是闹着玩的,”他神情抑郁地回答道。
“别这么傻里傻气的。那天我是发了脾气,可是我写了信,道了歉。你还不满意,喏,今天我又上门请罪来了。归根结蒂,你是独立自主的,我无权对你提出任何要求。我决不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两手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