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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人性的枷锁-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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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害怕,太太,”他吃力地说,“我可早过了不惑之年,半老徐娘的眷顾,于我已无吸引力。”

他给自己斟了点威士忌,又掺了些苏打水,细细品味着。他用手背抹了抹嘴。

“他讲得娓娓动听。”

劳森和克拉顿明白,克朗肖的这句话,是针对刚才有关马拉美的询问而说的。每星期二晚上,这位诗人都要接待文人和画家。他巧言善辩,在座的人不论提及什么题目,他都能对答如流。克朗肖是那儿的常客,最近显然也去过。

“他讲得娓娓动听,可惜全是废话。他谈到艺术,似乎那是世界上头等重要的东西。”

“怎么不是呢!要不咱们何必来这儿?”菲利普问。

“你干吗要来这儿,我可不知道。这和我毫不相干。不管怎么说,艺术是件奢侈的身外之物。人们重视的只是自我保存、传种接代。只有在这两种本能得到满足之后,他们才愿意忙里偷闲,借作家、画家和诗人所提供的余兴来消遣一下身心。”

克朗肖停下来呷了一口酒。二十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因为酒能助长谈话的兴致,他才如此贪杯的呢,还是因为谈话使他口渴思酒,所以他才喜欢高谈阔论?

他接着说:“昨天我写了首诗。”

不等人请,他当即朗诵了起来。他一词一语地缓缓吟诵,一边还伸出中指打着节拍。也许这是首极精致的好诗。可偏巧这时闯进来了一位妙龄女郎。她浓妆艳抹,两片嘴唇涂得血红,那鲜艳的双颊,显然并非出自其平庸的本色;眉毛和睫毛染得漆黑,上下眼睑都抹上一层醒目的蓝色,而且一直抹到眼角处,构成一个奇怪而有趣的三角形。一头乌黑的云鬓梳理得很考究,从耳朵上方往后挽,那种发型由于克莱奥·德梅罗德小姐的提倡而风行一时。菲利普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围着她转。克朗肖朗诵完了,朝菲利普宽容地微微一笑。

“你没在听呐,”他说。

“哦,不,我听着呢。”

“我不责备你,因为这恰恰证明我刚才说的话一点儿不假。离开了爱情,有何艺术可言?刚才你出神地望着这位妩媚动人的人间尤物而对我的好诗无动于衷,为此,我向你表示敬意和赞赏。”

她打他们的餐桌旁边走过时,克朗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坐到我身边来,我的宝贝,让咱俩演一出神圣的爱情喜剧。”

“Fichez…moi la paix.”①说着她用力将他推开,又大大咧咧地去了。

①法语,让我安静一会。

“所谓艺术,”他一扬手,又继续说,“无非是聪明人在酒醉饭饱、玩够了女人之后,为了消遣解闷而发明的玩意儿。”

克朗肖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起来。他嗓音圆润,口齿清楚,措辞很考究,是经过一番斟酌的。他将精辟妙语和愚蠢无聊的昏话捏合在一起,其荒诞程度,足以令人瞠目。他一会儿板着脸拿他的听客打趣,一会儿又嘻皮笑脸地向他们进言忠告。他谈到艺术、文学和人生。他忽儿虔诚恳切,忽儿满口秽言,忽儿笑逐颜开,忽儿凄然泪下。他显然已酩酊大醉,接着他又背诵起诗歌——他自己的和弥尔顿的,他自己的和雪莱的,他自己的和基特·马洛①的。

①基特·马洛,即克利斯朵夫·马洛(1564…1593):英国诗人。

最后,劳森感到筋疲力尽,起身告辞了。

“我也得走了,”菲利普说。

他们几个人中开口最少的是克拉顿,他留下来,嘴角上挂着一丝讥诮的浅笑,继续听克朗肖胡言乱语。劳森陪菲利普回到旅馆,互道了晚安。菲利普上床后,却毫无睡意。别人在他面前信口胡诌的那些标新立异之说,这会儿在他脑海里翻腾起伏。菲利普兴奋不已,感到自己身上积聚着喷薄欲出的巨大力量,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自信。

“我知道自己会成为大画家的,”他自言自语说,“我感到自己身上有这种气质。”

当另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时,他的整个身心禁不住震颤起来。不过,即使对自己,他也不愿把这个念头付诸言词。

“苍天在上,我相信我是有天才的!”

事实上,他完全醉了,不过既然他喝下肚的充其量只有一杯啤酒,那么使他陶然忘情的,只可能是一种比酒精更危险的麻醉剂。

43

画师每逢星期二、五上午来阿米特拉诺画室评讲学生的习作。在法国,画家的收入微乎其微,出路是替人作肖像画,设法取得某些美国阔佬的庇护,就连一些知名画家,也乐于每周抽出两三小时到某个招收习画学生的画室去兼课,赚点外快,反正这类画室在巴黎多的是。星期二这一天,由米歇尔·罗兰来阿米特拉诺授课。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画家,胡子白苍苍的,气色很好。他曾为政府作过许多装饰画,而这现在却在他的学生中间传为笑柄。他是安格尔的弟子,看不惯美术的新潮流,一听到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莱tas de farceurs①的名字就来火。不过,他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教师:温和有礼,海人不倦,且善于引导。至于周五巡视画室的富瓦内,却是个颇难对付的角色。此公长得瘦小干瘪,满口蛀牙,一副患胆汁症的尊容,蓬蓬松松的灰胡子,恶狠狠的眼睛,讲起话来嗓门尖利,语透讥锋。早年,他有几幅作品被卢森堡美术馆买了去,所以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踌躇满志,期待有朝一日能独步画坛。可惜他的艺术才华,只是出自青春活力的一时勃发,而并非深植于他的个性之中。二十年来,他除了复制一些早年使他一举成名的风景画之外,别无建树。当人们指责他的作品千篇一律之时,他反驳说:

①法语,这伙丑类。

“柯罗①一辈子只画一样东西,我为何不可呢?”

①柯罗(1796…1875):法国风景画家。

别人的成功,无一不招他忌妒,至于那些印象派画家,他更是切齿痛恨,同他们势不两立。他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疯狂的时尚,惯于赶时髦的公众——Sale bet e①——全被那些作品吸引了过去。对于印象派画家,米歇尔·罗兰还算留点情面,只是温和地唤他们一声“江湖骗子”,而富瓦内却和之以连声咒骂,crapule②和canaille③算是最文雅的措词了。他以低毁他们的私生活为乐事,用含带讥讽的幽默口吻,骂他们是私生子,攻击他们乱伦不轨,竭尽侮慢辱骂之能事。为了使那些不堪入耳的奚落之词更带点儿辛辣味儿,他还援用了东方人的比喻手法和东方人的强凋语势。即便在检查学生们的习作时,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之意。学生们对他既恨又怕;女学生往往由于受不了他那不留情面的嘲讽而哭鼻子,结果又免不了遭他一顿奚落。尽管学生被他骂得走投无路而群起抗议,可也奈何不得,他照样在画室内执教,因为他无疑是全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教师。有时,学校的主持人,也就是那个老模特儿,斗胆规劝他几句,但在这位蛮横暴烈的画家面前,那规劝之语转眼就化为卑躬屈膝的连声道歉。

①法语,该死的畜生。

②法语,恶棍。

③法语,流氓。

菲利普首先碰上的便是这位富瓦内画师。菲利普来到画室时,这位夫子已在里面了。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巡视过去,学校司库奥特太太在一旁陪着,遇到那些不懂法语的学生,便由她充当翻译。范妮·普赖斯坐在菲利普边上,画得很巴结。她由于心情紧张,脸色发青;她时而放下画笔,把手放在上衣上搓擦,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突然神情焦躁地朝菲利普转过脸来,紧锁双眉,似乎想借此来掩饰内心的焦虑不安。

“你看画得还可以吗?”她问,一边朝自己的画点点头。

菲利普站起身,凑过来看她的画。不看还罢,一看大吃一惊。她莫非是瞎了眼不成?画儿完全走了样,简直不成个人形。

“我要能及到你一半就挺不错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说。

“没门儿,你还刚来这儿嘛。你现在就想要赶上我,岂不有点想入非非。我来这儿已经两年了。”

听了范妮·普赖斯的话,菲利普不由得怔住了。她那股自负劲儿,实在叫人吃惊。菲利普已发现,画室里所有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看来这也不奇怪,因为她似乎特别喜欢出口伤人。

“我在奥特太太跟前告了富瓦内一状,”她接着说。“近两个星期,他对我的画竟看也不看一眼。他每回差不多要在奥特太太身上花半个小时,还不是因为她是这儿的司库。不管怎么说,我付的学费不比别人少一个子儿,我想我的钱也不见得是缺胳膊少腿的。我不明白,干吗单把我一个人撒在一边。”

她重新拿起炭笔,但不多一会儿,又搁下了,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紧得慌哪。”

她望着富瓦内,他正同奥特太太一起朝他们这边走来。奥特太太脾气温顺,见地平庸,沾沾自喜的情态之中露出几分自命不凡的神气。富瓦内在一个名叫露思·查利斯的英国姑娘的画架边坐了下来。她身材矮小,衣衫不整,一对秀气的黑眼睛,目光倦怠,但时而热情闪烁;那张瘦削的脸蛋,冷峻而又富于肉感,肤色宛如年深日久的象牙——这种风韵,正;是当时一些深受布因一琼司影响的切尔西①少女所蓄意培养的。富瓦内,今天似乎兴致很好,他没同她多说什么,只是拿起她的炭笔,信手画上几笔,点出了她的败笔所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查利斯小姐高兴得满脸放。光。富瓦内走到克拉顿跟前,这时候菲利普也有点紧张起来,好在奥特大。太答应过,有事会照顾着他点的。富瓦内在克拉顿的习作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咬着大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一小块咬下的韧皮吐在画布上。

①伦敦西部的一个地区,环境幽静,风景优美,十九世纪的许多著名画家、诗人都住在那儿从事创作。

“这根线条画得不错,”他终于开了腔,一边用拇指点着他所欣赏的成功之笔,“看来你已经有点人门了。”

克拉顿没吭声,只是凝目望着这位画家,依旧是那一副不把世人之言放在眼里的讥诮神情。

“我现在开始,你至少是有几分才气的。”

奥特太太一向不喜欢克拉顿,听了这话就把嘴一噘。她看不出画里有什么特别的名堂。富瓦内坐定身子,细细地讲解起绘画技巧来。奥特太太站在一旁,有点不耐烦了。克拉顿一言不发,只是时而点点头;富瓦内感到很满意,他的这一席话,克拉顿心领神会,而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在场的大多数人虽说也在洗耳恭听,可显然没听出什么道道来。接着,富瓦内站起身,朝菲利普走来。

“他刚来两天,”奥特太太赶紧解释道,“是个新手,以前从没学过画。”

“Ca se voit,”①画师说,“不说也看得出。”

①法语,不说也看得出。

他继续往前走,奥特太太压低嗓门对他说:

“这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那个姑娘。”

他瞪眼冲她望着,仿佛她是头令人憎恶的野兽似的,而他说话的声调也变得格外刺耳。

“看来你认为我是亏待你了。你老是在司库面前嫡咕抱怨。你不是要我关心一下你的这幅大作吗?好吧,现在就拿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范妮·普赖斯满脸通红,病态的皮肤下,血液似乎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色。她不加分辩,只是朝面前的画一指,这幅画,她从星期…一直画到现在。富瓦内坐了下来。

“嗯,你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呢?要我恭维你一句,说这是幅好画?没门儿。要我夸你一声,说画得挺不错的?没门儿。要我说这幅画总还有些可取之处吧?一无是处。要我点出你的画毛病在哪儿?全都是毛病。要我告诉你怎么处置?干脆把它撕了。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普赖斯小姐脸色惨白。她火极了,他竟当着奥特太太的面如此羞辱她。她虽然在法国呆了很久,完全听得懂法语,但要她自己讲,却吐不出几个词儿来。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出的学费一个于儿也不比别人少,我出学费是要他来教我。可现在瞧他,哪儿是在教我!”

“她说些什么?她说些什么?”富瓦内问。

奥特太太支吾着,不敢转译给他听。普赖斯小姐自己用蹩脚的法语又说了一遍:

“Je vons paye pour m’apprendre.”①

①法语,我出学费是要你来教我。

画师眼睛里怒火闪射,他拉开嗓门,挥着拳头。

“Maia,nom de Dieu①,我教不了你。教头骆驼也比教你容易。”他转身对奥特太太说:“问问她,学画是为了消闲解闷,还是指望靠它谋生。”

①法语,他妈的。

“我要像画家那样挣钱过日子,”普赖斯小姐答道。

“那么我就有责任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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