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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人性的枷锁-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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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条黑线又是怎么回事?”美国人大声说着,得意扬扬一抬手,把一绺差点儿掉进汤盆里的头发往后一掠。“自然万物,无奇不有,可就是没见过四周有黑线的。”

“哦,上帝,快降下一把天火,把这个读神的歹徒烧死吧!”劳森说。“大自然同这幅画有何相于?自然界有什么,没有什么,谁说得清楚!此人是通过艺术家的眼睛来观察自然的。可不是!几个世纪来,世人看到马在跳越篱笆时,总是把腿伸得直直的。啊,老天在上,先生,马腿确实是伸得直直的!在莫奈发现影子带有色彩之前,世人一直看到影子是黑的,老天在上,先生,影子确实是黑的哟。如果我们用黑线条来勾勒物体,世人就会看到黑色的轮廓线,而这样的轮廓线也就真的存在了;如果我们把草木画成红颜色,把牛画成蓝颜色,人们也就看到它们是红色、蓝色的了,老天在上,它们确实会成为红色和蓝色的呢!”

“让艺术见鬼去吧!”弗拉纳根咕哝道,“我要的是开怀痛饮!”

劳森没理会他。

“现在请注意,当《奥兰毕亚》在巴黎艺展中展出时,左拉——在那批凡夫俗子的冷嘲热讽声中,在那伙守旧派画家、冬烘学究还有公众的一片唏嘘声中——一左拉宣布说:’我期待有那么一天,马奈的画将陈列在卢佛尔宫内,就挂在安格尔①的《女奴》对面,相形之下,黯然失色的将是《女奴》。‘《奥兰毕亚》肯定会挂在那儿的,我看这一时刻日益临近了。不出十年,《奥兰毕亚》定会在卢佛尔宫占一席之地。”

①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古典主义画派最后的代表人物。

“永远进不了卢佛尔宫,”那个美国人大嚷一声,倏地用双手把头发狠命往后一掠,似乎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不出十年,那幅画就会销声匿迹。它不过是投合时好之作。任何一幅画要是缺少点实质性的内容,就不可能有生命力,拿这一点来衡量,马奈的画相去何止十万八千卫。”

“什么是实质性内容?”

“缺少道德上的内容,任何伟大的艺术都不可能存在。”

“哦,天哪!”劳森狂怒地咆哮。“我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他希罕的是道德说教。”他双手搓合,做出祈祷上苍的样子:“哦,克利斯朵夫·哥伦币。克利斯朵夫·哥伦布,你在发现美洲大陆的时候,你可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啊?”

“罗斯金说……”

他还要往下说,冷不防克拉顿突然用刀柄乒乒乓乓猛敲桌面。

“诸位,”他正言厉色说,那只大鼻子因为过分激动而明显地隆起一道道褶皱。

“刚才有人提到了一个名字,我万万没想到在上流社会竟然也会听到它。言论自由固然是件好事,但也总得掌握点分寸,适可而止才是。要是你愿意,你尽可谈论布格柔:这个名字虽招人嫌,听上去却让人感到轻松,逗人发笑。但是我们可千万别让罗斯金,G·F·瓦茨和E·B·琼司①这样一些名字来玷污我们贞洁的双唇。”

①瓦茨(1817…1904)与琼司(1833…1898)均系英国画家。

“这个罗斯金究属何人?”弗拉纳根问。

“维多利亚时代的伟人之一,擅长优美文体的文坛大师。”

“罗斯金文体——由胡言乱语和浮华词藻拼凑起来的大杂烩,”劳森说

“再说,让维多利亚时代的那些伟人统统见鬼去!我翻开报纸,只要一看见某个伟人的讣告,就额手庆幸:谢天谢地,这些家伙又少了一个啦。他们唯一的本事是精通养生之道,能老而不死。艺术家一满四十,就该让他们去见上帝。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最好的作品也已经完成。打这以后,他所做的不外乎是老凋重弹。难道诸位不认为,济慈、雪莱、波宁顿①和拜伦等人早年丧生,实在是交上了人世间少有的好运?假如史文朋在出版第一卷《诗歌和民谣集》的那天溘然辞世,他在我们的心目中会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①波宁顿(18O2…1828):英国画家,擅长水彩画及油画。

这席话可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因为在座的没一个人超过二十四岁。他们立刻津津有味地议论开了。这一回他们倒是众口一词,意见一致,而且还各自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一通。有人提议把四十院士的所有作品拿来,燃起一大片篝火,维多利亚时代的伟人凡满四十者都要——往里扔。这个提议博得一阵喝彩。卡莱尔、罗斯金、丁尼生、勃朗宁、G·F·瓦茨、E·B·琼司、狄更斯和萨克雷等人,被匆匆抛进烈焰之中。格莱斯顿先生、约翰·布赖特和科勃登①,也遭到同样下场。至于乔治·梅瑞狄斯,曾有过短暂的争执;至于马修·阿诺德②和爱默生,则被病痛快快讨诸一炬。最后轮到了沃尔特·佩特。

①布赖特(1811…1889)和科勃登(1804…1865)均为英国政治家。

②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文艺批评家。

“沃尔特·佩特就免了吧,”菲利普咕哝说。

劳森瞪着那双绿眼珠,打量了他一阵,然后点点头。

“你说得有理,只有沃尔特·佩特一人证明了《蒙娜丽莎》的真正价值。你知道克朗肖吗?他以前和佩特过往甚密。”

“克朗肖是谁?”

“他是个诗人,就住在这儿附近。现在让咱们上丁香园去吧。”

丁香园是一家咖啡馆,晚饭后他们常去那儿消磨时间。晚上九时以后,凌晨二时之前,准能在那儿遇到克朗肖。对弗拉纳根来说,一晚上的风雅之谈,已够受的了,这时一听劳森作此建议,便转身对菲利普说:

“哦,伙计,我们还是找个有姑娘的地方去乐乐吧。上蒙帕纳斯游乐场去,让咱们喝它个酩酊大醉。”

“我宁愿去见克朗肖,而不想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菲利普笑呵呵地说。

42

席上的人一哄而散。弗拉纳根和另外两三个人往杂耍剧场而去,菲利普则随克拉顿、劳森两人慢悠悠地朝丁香园而来。

“你也该上蒙帕纳斯游乐场去看看,”劳森对菲利普说。“那儿算得上是巴黎的一大胜景。过些日子我打算去把它画下来。”

由于受到海沃德的影响,菲利普认为杂耍剧场是个不雅的场所,不屑一顾,殊不知他这阵子上巴黎来,正值杂耍剧场的黄金时代,它们的潜在艺术魅力刚被人们发掘出来。灯光设计的新颖别致,暗红与失却光泽的金黄色的浑成一片,灯火阑珊处的浓阴密影,还有各种各样的装饰线条,都为艺术创作提供了新的主题。拉丁区有一半左右的画室,都陈列了在本地这家或那家剧场所作的写生画。文人紧步画家的后尘,也突然不谋而合地探索起杂耍剧目的艺术价值来。于是,那些红鼻子的丑角演员顿时被捧上了天,说他们把角色演活了;那些肥胖的女歌手,曾默默无闻地嚎叫了二十年,这时人们也刮目相看,发现她们的演唱声情并茂,曲尽诙谐之妙。还有些文人在要狗戏中获得了美的感受,另一些则竭尽人间言同,百般称颂魔术师和飞车演员的精湛绝技。杂耍戏的观众也因此沾了光,成为舆论界同情关注的对象。菲利普同海沃德观点一致,向来瞧不起大哄大嗡的芸芸众生;他也像一般生性孤傲的人那样,洁身自好,独来独往,对市井之徒的古怪行径横眉侧目,不胜厌恶;但此时克拉顿和劳森却热情洋溢谈论着百姓大众。他们绘声绘影地谈到巴黎各类集市上摩肩接踵的人流,那真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在乙炔灯的强光之下,人们的脸半隐半现;嘟嘟的喇叭声、呜呜的汽笛声、嗡嗡的低语声,交相错杂,不绝于耳。他们所说的这一切,菲利普听来新鲜而陌生。他们向他介绍了克朗肖的情况。

“你可曾看过他的作品?”

“没看过,”菲利普说。

“他的作品发表在《黄皮书》上。”

他们对克朗肖的态度,就像一般画家看待作家那样,既有几分轻视(因为他在绘画方面是个门外汉),又有几分宽容(因为他搞的毕竟也是门艺术),同时还有几分敬畏(因为他所运用的艺术媒介,颇使他们惴惴不安)。

“此人可是个不同凡响之辈。一上来,你也许会对他有点失望,只有等他喝醉了,才会露出他人杰的本色。”

“伤脑筋的是,”克拉顿接口说,“他得喝上好几个时辰才有醉意。”

到了咖啡馆门前,劳森告诉菲利普,他们还得往里面去。秋风送凉,尚不觉寒意,但克朗肖出于一种畏惧风寒的病态心理,即使逢到温暖如春的天气,也非要坐在店堂里不可。

“凡属值得结交的有识之士,他全都认得,”劳森解释说,“佩特和奥斯卡·王尔德和他曾有过交往,现在他和马拉美①这类名流也保持往来。”

①马拉美(1842…1898):法国诗人,象征派诗歌的代表人物。

他们搜索的目标,此刻正坐在咖啡馆的一个遮风最严的角落里。他穿着外套,衣领朝上翻起,帽檐压得低低的,一直盖到脑门上,生怕着了凉。他身材魁梧,敦实而不流于臃肿;圆圆的脸盘,一撮小胡子;眯细的眼睛,呆板无神。那颗脑袋瓜似乎小了些,同他的魁梧躯干很不相称,好比是一粒豌豆放在鸡蛋上,随时有滑下来的可能。他正在跟一个法国人玩多米诺骨牌,见有人过来,也不搭腔,只是朝来人淡淡一笑,同时顺手把餐桌上的一小叠茶托往边上一推(他手边有多少只茶托,就说明他已灌下了多少杯酒),算是给来者腾出了点地盘。当别人把菲利普介绍给他时,他点了点头,继续玩他的骨牌。菲利普虽然自己的法语不怎么高明,可还是听得出克朗肖的法语讲得很糟,亏他还在巴黎混了好多年呢。

他总算直起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脸上漾起胜利的微笑。

“Je vous ai battu。”①他说的法语口音够别扭的。“Garcon!”②他大声招呼侍者,然后转过脸对菲利普说:

①法语,你输给我了。

②法语,跑堂的。

“你刚从英国来?看过板球赛没有?”

菲利普给这么个出其不意的问题给问懵了。

“对近二十年来第一流板球队的球艺水平,克朗肖可谓了如指掌,一劳森笑嘻嘻地说。

那个玩牌的法国人离开他们,到另外一张餐桌找自己的朋友去了。克朗肖随口议论起肯特队和兰开夏队双方的球艺长处。他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懒洋洋的,这倒是他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他给他们讲了上回看到的板球决赛,并描述了比赛中各击球员一一被击败的详细经过。

“这是我来巴黎之后唯一惦念的事儿,”他喝完了侍者端来的book①,这么说。“这儿一场板球赛也看不到。”

①法语,啤酒。

菲利普大失所望。劳森有点不耐烦了,说来也难怪,他是急于要向菲利普炫耀一下拉丁区的一位名流。那天晚上,克朗肖慢饮细酌,迟迟不见醉意。不过他身边的那一叠茶托表明他至少是诚心想把自己灌醉的。克拉顿看着这光景,觉得煞是有趣:克朗肖如数家珍似地摆弄他在板球赛方面的学问,显然有几分做作;他就是喜欢在听客面前卖关子,故意讲些易招人嫌的话题。克拉顿插嘴问了一句:

“你最近可见到过马拉美?”

克朗肖不紧不慢地打量了克拉顿一眼,仿佛是在揣摩这个问题。他并不急于应答,而是拿起一只茶托,轻叩了几下大理石餐桌。

“把我的那瓶威士忌拿来。”他嚷了句,接着又转过脸对菲利普说:“我在这儿存了瓶威士忌。喝那么一小杯要付五十生丁,我可喝不起。”

侍者端来了酒瓶,克朗肖拿过来凑着灯光仔细端详。

“有人喝过了。跑堂的,是谁偷喝了我的威士忌?”

“Mais personne,Monsieur Cronshaw。”①

①法语,没人喝过,克朗肖先生。

“昨晚上我特地做了个记号,你瞧这儿。”

“先生是做了记号的,可是过后先生仍照喝不误。像先生这样做记号还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侍者是个嘻嘻哈哈的快活人,同克朗肖混得很熟。克朗肖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如果你像贵族和绅士那样用名誉担保,说除了我之外谁也没喝过我的威士忌,那我就接受你的说法。”

这句话经他不加修饰地逐字译成生硬的法语,听起来煞是有趣,柜台那儿的女掌柜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II est impayable,”①她轻声嘟哝。

①法语,这人真逗。

听到这话,克朗肖冲着她挤眉弄眼(那女掌柜的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妇人,一副女管家的派头),而且还一本正经地给了她个飞吻。她耸耸肩。

“别害怕,太太,”他吃力地说,“我可早过了不惑之年,半老徐娘的眷顾,于我已无吸引力。”

他给自己斟了点威士忌,又掺了些苏打水,细细品味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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