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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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你不适合于干会计师这一行。”
“再见了,”菲利普边说边伸出手来。“我得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如果我给你们添了麻烦,还请多多包涵。我差不多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干不好的。”
“好吧,要是你果真主意定了,那就再见吧。不知你今后作何打算。要是你有机会上这一带来,不妨请进来看看我们。”
菲利普呵呵一笑。
“恐怕我的话很不中听,不过实话实说,我打心底里希望以后别再见到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
39
菲利普把自己的打算向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和盘托出,但是后者说什么也不肯点头同意。他有这么种高见:一个人不管干什么,都得有始有终。他也像所有软弱无能者一样,过分强调不该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当初要当会计师,那可纯粹出于你自愿,谁也没强迫过你,”他说。“
“我当初所以选中这一行,是因为我当时看到要进城,就只有这么个机会。我现在讨厌伦敦,讨厌那差使,说什么也别想叫我再回那儿去。”
听到菲利普要想习艺当画家,凯里夫妇丝毫不掩饰他们的满腔愤慨。他们正告菲利普,别忘了他父母是上等人,画画儿可不是个正经的行业,那是放荡不羁之徒干的,既不体面,又不讲道德。而且还要上巴黎!
“只要我在这事情上还有点发言权,我是决不会放你去巴黎鬼混的,”牧师口气坚决地说。
那是个罪恶的渊薮。妖艳的荡妇,巴比伦的娼妓,在那儿公开炫耀自己的罪恶,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它更邪恶的城市了。
“你从小受到良好教育,有着上等人和基督徒的教养,如果我放你到魔窟去受诱惑,我就辜负了你已故双亲对我的嘱托。”
“嗯,我知道我不是个基督徒,现在甚至连自己是不是上等人也开始。有点怀疑,”菲利普说。
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菲利普还得等上一年才能自行支配父亲留下的那一小笔遗产。凯里先生明确提出,在这期问菲利普要想得到生活费,非得继续留在事务所里不可。
菲利普明白,自己如果不打算继续干会计师这行当,必须趁现在离开,这样,所付的见习合同费还可以收回一半。但牧师根本听不进去。菲利普再也按捺不住,冲口说了些刺耳、伤人的话。
“你有什么权利把我的钱往水里扔!”最后他这么说。“这毕竟是我的钱,不是吗?我义不是三岁娃娃。如果我拿定主意去巴黎,你想拦也拦不住。你想强迫我回伦敦,办不到!”
“要是你干的事我认为不合适,我一个子儿也不给,这一点我是办得刊的。”
“好吧,我才不在乎呢!反正巴黎我是去定了,我可以变卖我的衣服、书籍,还有我父亲的首饰。”
路易莎伯母默默地坐在一边,又焦急又痛心她看到菲利普已经气昏了头,知道自己这时候不管说些什么,都只会往火上浇油。最后,牧师宣称他不想再谈论此事,说罢,神气十足地离开了房间。叔侄俩一连三天彼此不理不睬。菲利普写信给海沃德询问巴黎的情况,决计一有回音立即动身。凯里太太翻来覆去琢磨这件事。她觉得菲利普由于怨恨她丈人,结果把她自己也牵扯了进去。这个想法使她好生苦恼。她打心眼里疼爱这孩子。最后她主动找菲利普谈了,菲利普向她倾诉衷肠,谈到自己对伦敦所抱幻想的破灭,谈到对前途的憧憬和自己的远大志向,她一字不漏地悉心听着。
“也许,我混不出什么名堂来,但至少得让我试试。总不至于比呆在那个讨厌的事务所内更没出息。我感到自己还能画上几笔,自觉在这方面还有几分天赋。”
她并不像丈夫那样自信,认为侄儿想当什么画家,显然是鬼迷了心窍,做长辈的理当出面阻挠。但她看过一些大画家的传记,那些画家的父母都反对他们去学画习艺,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有多愚蠢。再说,一个画家毕竟也可能像会计师那样,过贞洁的生活,为主增添荣耀嘛。
“我担心的倒是你去巴黎这一点,”她凄凄切切地说。“如果你在伦敦学画,那倒也算了。”
“要学就得学到家,真正的绘画艺术只有在巴黎才能学到手。”
凯里太太根据菲利普的建议,给律师写了封信,说菲利普不满意伦敦的差使,要是现在改弦更张,不知他高见以为如何。尼克逊先生作了如下的回复:
亲爱的凯里太太:
我已拜访过赫伯特’卡特先生,恐不能不如实相告,令侄这一年并未取得令人满意的进展。如若令侄辞意甚坚,则趁此机会及早解约为好。我自然颇感失望,但正如俗话所说:“君可牵马去河边,焉能迫其饮河水?①
你的忠诚的
阿尔贝特·尼克逊
①英国谚语,意指不要强人所难,硬逼他人做违心之事。相当于我国谚语”强扭的瓜不甜“。
信拿给牧师看了,结果反倒使他越发固执己见。他愿意让菲利普改换门庭,另外找个职业,甚至建议他继承父业,去当医生。然而,菲利普要是执意去巴黎,那就休想从他手中拿到一个子儿生活费。
“这无非是为自我放纵、耽于声色找个借日罢了,”牧师说。
“听到你责怪别人自我放纵,我觉得挺有趣的,”菲利普语中带刺地顶撞一句。
这时,海沃德已有回信来了。信中提到一家旅馆的名字,菲利普出三十法郎的月租,可以在那儿租到一个房间。信内还附了封给某美术学校女司库的介绍信。菲利普把信念给凯里太太听,并对她说,他打算在九月一日动身。
“可你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呀?”她说。
“今天下午我打算去坎特伯雷变卖首饰。”
他父亲留给他一只带金链的金表、两三枚戒指和几副链扣,另外还有两枚饰针,其中一枚镶有珍珠,可以卖大价钱。
“买进是个宝,卖出是裸草,”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笑了笑,因为这是他大伯的一句日头禅。
“这我知道。不过,我想这些玩意儿至少可以卖一百镑。有了这笔钱,我总能维持到二十一岁了吧。”
凯里太太没答腔,径自上了楼,戴上她那顶黑色小无边帽,随后出门去银行。一小时后她回来了。她进了起居室,走到正在埋头看书的菲利普面前,交给他一只信封袋。
“是什么呀?”他问。
“给你的一份薄礼,”她回答说,赧然一笑。
他拆开信封袋一看,里边有十一张五镑的钞票,还有一个塞满一枚枚金镑的小纸包。
“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变卖你父亲的首饰。这是我存在银行里的钱,差不多有一百镑了。”
菲利普刷地红了脸,不知怎地,他心头一酸,顿时热泪盈眶。
“哦,亲爱的,这个我可不能拿,”他说。“你心肠真好,不过我怎么也不能忍心收下这笔钱。”
凯里太太出阁时,手头攒有三百镑的私房钱,她守着这笔钱一个子儿也舍不得乱花,临到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开支,才拿出一点来救救急,比如要捐助一笔火烧眉毛的赈款啊,或是给伯侄俩买件把圣诞节或生日礼物什么的。这些年来,这笔可怜巴巴的款子虽然所剩无几,但仍被牧师当作打趣的笑料,他说到妻子时总称她“阔奶奶”,而且不断念叨那笔一私房钱“。
“哦,菲利普,请收下吧。只怪我平时用钱大手大脚,现在就只剩这些了。要是你肯收下,会使我很高兴的。”
“可你自己也很需要啊,”菲利普说。
“不,我想我用不着了。我留着这笔钱,原是防你大伯先我而去。我想,手头有点什么总有好处,可以应付应付不时之需,但现在想想,我已行将就木,活不了多久了。”
“哦,亲爱的,快别这么说。呃,你一定会长生不老的。我可少不了您啊。”
“哦,我现在可以瞑目了。”她双手掩面,语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俄顷,她擦干泪水,勇敢地破涕一笑。“起初,我常祈求上帝别把我先召去,因为我不愿让你大伯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不想让他忍痛受苦。但现在我已明白过来,他并不像我,不会把这一切看得那么重。他比我更想活。我从来就不是他理想的生活伴侣,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他说不定会续弦再娶的。所以我希望能先走一步。菲利普,我这么说,你不会以为我自私吧。如果他先去了,我就受不了。”
菲利普亲了亲她那布满皱纹的瘦削面颊。他不明白,见到这种深情挚爱、催人涕下的场面,自己反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惭。对那么个极其冷漠自私、极其粗俗任性的男人,她却这般关怀备至,简直不可理解。菲利普隐隐约约地捉摸到,尽管她心里明明知道丈夫冷漠自私,是的,她全明白,但还是低三下四地爱着他。
“你肯收下这笔钱的吧,菲利普?”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抚摸菲利普。的手。“我知道你没有这笔钱也凑合得过去,但你收下这笔钱,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幸福。我一直想要为你做点什么。你看,我自己没养过孩子,我爱你,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你小时候,我差不多还巴望你生病来着,尽管我知道这个念头很邪恶,但是这一来我就可以日日夜夜地守护在。你身边。可惜你只生了一次病,后来你就去上学了。我非常想给你出点力。这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了。说不定有朝一日你真的成了大画家,你就不会忘记我,你会想到是我第一个资助你创业的。”
“您老心肠真好,”菲利普说,“我说不出对您有多感激。”。
她疲惫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缕笑意,这是一种发自心田的幸福笑意。
“哦,我多么高兴!”
40
数日之后,凯里太太去车站给菲利普送行。她伫立在车厢门口,噙泪忍泣。菲利普显得急切而不安,巴不得早点插翅高飞。
“再吻我一下,”她说。
菲利普将身子探出车窗,吻了吻她。火车启动了。她站在小车站的木制月台上,频频挥动手绢,直至火车消失在视野之外。她心头像压上了铅块,沉重得很。回牧师公馆的路程总共才几百码,却似有千里之遥。她边走边沉思:菲利普这孩子,也难怪他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走,他毕竟年轻,未来在向他召唤。可她自己——她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哭出来。她默默祈祷,求上帝暗中保佑菲利普,让他免受诱惑,赐予他幸福和好运。
可是菲利普在车厢里坐定身子,不多一会就把他伯母撇在脑后。他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他写过一封信给奥特太太某美术学校的司库,海沃德曾向她介绍过菲利普的情况,这时菲利普口袋里还揣着奥特太太邀他明天去喝茶的请帖。到了巴黎,他雇了辆小马车,让人把行李放到车上。马车徐徐行进,穿过五光十色的街道,爬过大桥,驶入拉丁区的狭街陋巷。菲利普在“两极”旅社已租下一个房问。这家旅馆坐落在离蒙帕纳斯大街不远的一条穷陋小街上,从这里到他学画的阿米特拉诺美术学校还算方便。一位侍者把行李搬上五楼,菲利普被领进一间小房间,里面窗户关得严严的,一进门就闻到股霉味。房间大部分地盘都叫一张大木床给占了。床上蒙着大红棱纹平布帐幔,窗上挂着同样布料制成的、厚实但已失去光泽的窗帘。五斗橱兼用作脸盆架,另外还有一只结实的大衣柜,其式样令人联想起那位贤明君主路易·腓力普。房间里的糊墙纸因年深日久,原来的颜色已褪尽,现呈深灰色,不过从纸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村有棕色树叶的花环图案。菲利普觉得这房间布置得富有奇趣,令人销魂。
夜已深沉,菲利普却兴奋得难以成眠。他索性出了旅馆,走上大街,朝华灯辉门处信步逛去。他不知不觉来到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在几盏弧光灯的照耀下,显得生趣盎然,黄颜色的有轨电车,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至广场,又丁丁当当地横穿而过。菲利普注视着这一切,禁不住快活地笑出声来。广场四周开设了不少咖啡馆。他正巧有点口渴,加上也很想把街上的人群看个仔细,于是就在凡尔赛啡咖馆外面的露天小餐桌旁坐下。今晚夜色迷人,其他餐桌上都已坐满了人,菲利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这边是家人在团聚小饮,那边坐着一伙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下巴上蓄着大胡子的男子,他们一边粗声大气地拉呱,一边不住地指手划脚;邻坐的两个男子看上去像是画家,身边还坐着妇人,菲利普心想,她们不是画家的结发之妻才妙呢;背后,他听到有几个美国人在高谈阔论,争辩着有关艺术的问题。菲利普心弦震颤。他就这么坐在那儿,一直到很晚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尽管筋疲力尽,心里却美滋滋的。等他最后好不容易上了床,却心清神爽,倦意全无。他侧耳谛听着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