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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性的枷锁-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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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觉得我在坎特伯雷呆下去真有好处?我早该想到,还是去德国果一阵于的好。”

“你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念头来的?”路易莎伯母说。

“您不觉得这是个挺好的主意吗?”

夏普已经离开了皇家公学,并从汉诺威给菲利普写过信。他才是真正挪开了生活的步子呐,菲利普每想到这点,就越发坐立不安。要他再在学校的樊笼里熬上一年,真觉得受不了。

“那你就拿不到奖学金啦。”

“反正我已经没指望了,再说,我觉得自己也不怎么特别想进牛津念书。”

“可你将来不是要当牧师的吗,菲利普?”路易莎伯母惊叫起来。

“我早就不做那个梦了。”

凯里太太瞪着双惊愕的眼睛,愣愣地望着菲利普,不过她惯于自我克制,旋即转身给菲利普的大伯又倒了一杯茶。伯侄二人全都沉默不语。顷刻,菲利普看见眼泪沿着伯母的双颊缓缓淌下。他的心猛地一抽,因为他给她带来了痛苦。她穿着街那头的成衣匠给她缝制的黑色紧身外衣,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暗淡而倦怠,那一头灰发仍按年轻时的发式梳理成一圈圈轻佻的小发卷,她的整个儿模样,既引人发笑,又不知怎么叫人觉着怪可怜的。菲利普还是头一回注意到这一点。

后来,等牧师进了书房,关起门同副牧师在里面谈心的时候,菲利普伸出条胳臂一把搂住他伯母的腰。

“唉,路易莎伯母,真对不起,我使您伤心了,”他说。“但是,如果我秉性不宜当牧师,即使勉强当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您说呢?”

“这太叫我失望了,菲利普,”她呻吟着说。“我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我想你将来可以成为你大伯的副手,万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毕竟不可能长生不老的,是不——你就。可以接替你大伯的位置。”

菲利普惊慌失措,心儿怦怦直跳,浑身像筛糠般抖动,好似误人罗网的鸽子在不停地扑打翅膀。伯母把头靠在他肩上,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

“希望您能劝劝威廉大伯,放我离开坎特伯雷算了。那地方我讨厌透了。”

然而,要那位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改变主意,谈何容易。根据原来的打算,菲利普得在皇家公学呆到十八岁,随后进牛津深造。关于菲利普这时想退学的事儿,他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因为事先没有通知过学校,这学期的学费不管怎样还得照付不误。

“那您是不是通知一下学校,说我圣诞节要离开学校?”经过长时间舌剑唇枪的争论,菲利普最后这么说。

“好吧,我就写信给珀金斯先生,告诉他这件事,看看他有什么意见。”

“上帝哟,但愿我现在就满二十一岁了。干什么都得要别人点头,真憋气!”

“菲利普,你不该这么对你大伯说话啊,”凯里太太温和地说。

“难道你不知道珀金斯先生是不会放我走的吗?他恨不得把每个学生部攥在手心里呢。”

“你为什么不想上牛津念书?”

“既然我将来不打算当牧师,进牛津又有什么意思?”

“什么打算不打算当牧师,你已经是教会里的人啦!”牧师说。

“这么说,已经是牧师罗,”菲利普不耐烦地顶了一句。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菲利普?”凯里太太问。

“我也说不上。我还没打定主意。不过将来不管干什么,学点外语总是有用的。在德国住上一年,要比继续呆在那个鬼地方强多了。”

菲利普觉得进牛津无非还是他学校中涯的继续,并不比现在强,不过他不愿意这么直说。他满心希望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况且,一些老同学多多少少知道他这个人,而他就是想远远避开他们。他觉得他的求学生涯完全失败了。他要改弦易辙,开始新的生活。

说来也凑巧,菲利普想去德国的念头,正好和最近布莱克斯泰勃人们议沦的某些主张不谋而合。有时候,医生家有些朋友来访小住,他们谈到外界发生的新鲜事儿;八月里来海滨消夏的那此游人,也自有一套独特的观察事物的方式。牧师也听说过,有人认为老式教育目前已不及过去那么管用,他年轻时不为人重视的各种现代语,现在却日见重要。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无所适从。他的一个弟弟有回考试设及格,后来被送去德国念书,由此开创了个先例。但是既然后来他患伤寒死于异国他乡,就只能说明这样的试验实在危险得很。伯侄俩不知磨了多少嘴皮子,最后总算谈妥了:菲利普再回坎特伯雷读一学期,然后就离开那儿。对这样的解决办法,菲利普并不怎么满意。哪知他回学校几天之后校长就对他说:

“我收到你伯父的一封来信。看来你是想要去德国,他问我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菲利普惊得目瞪口呆。他的保护人竟然说话不算数,这不能不使他人冒三丈。

“我认为事情已经定啦,先生,”他说。

“远非如此。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伯父,我认为让你中途退学是莫大的错误。”

菲利普立刻坐下来,给他大伯写了一封措词激烈的信。他也顾不上斟词酌句。那天晚上,他气得连党也睡不着,一直到深夜还在想这件事;一早醒来,又在细细琢磨他们耍弄自己的手法。菲利普心急如焚地等着回信。过了两三天回信来了,是路易莎伯母写的,写得很婉转,字里行间充满了痛苦,说菲利普不该对他大伯说那种话,搞得他大伯伤心透了,说他不懂得体谅人,没有基督徒的宽容精神;他得知道,他们为他费尽了心血,况且他们年纪比他大得多,究竟什么对他有利,想必更能作出判断。菲利普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这种话他听得多了,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此奉为金科玉律。他们并不像他自己那样了解实际情况,他们凭哪点可以这么想当然,认为年长必定智高睿深呢?那封信的结尾还提到,凯里先谁已经撤回了他给学校的退学通知。

菲利普满腔怒火,一直憋到下个星期的半休日。学校的半休日一般放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因为星期六下午他们都得去大教堂做礼拜。那天上完课,六年级学生都散了,只有菲利普待着不走。

“先生,今天下午我想回布莱克斯泰勃,可以吗?”他问。

“不行,”校长回答得很干脆。

“我有要紧事同我大伯商量。”

“你没听到我说‘不行’吗?‘

菲利普二话不说,掉头出了教室。他羞愧难当,心里直想吐。他蒙受了双重羞辱,先是不得不启口求人,继而又被一口回绝。现在他痛恨这位校长。这种极端蛮不讲理的专横作风,真使菲利普揪心。他怒火中烧,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吃过午饭,便抄一条自己很熟悉的小路走到火车站,正好赶上开往布莱克斯泰勃的班车。他走进牧师公馆,看见大伯和伯母正坐在餐室内。

“嘿,你打哪儿冒出来的?”牧师说。

很明显,他并不怎么高兴见到菲利普,看上去还有点局促不安。

“我来是要找您谈谈我离校的事。上回我在这儿的时候,您明明亲口答应了,谁知一星期后又突然变卦了,我想搞清楚你这么出尔反尔究竟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不免对自己的大胆微微感到吃惊,但是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他反正已拿定了主意,所以尽管心头小鹿猛撞不已,还是逼着自己一吐为快。

“你今天下午来这儿,学校准你假了?”

“没有。我向珀金斯先生请假,被他一口拒绝了。要是你高兴,不妨写信告诉他我来过这儿了,包管可以让我挨一顿臭骂呢。”

凯里太太坐在一旁做编结活,手不住地颤颤抖抖。她看不惯别人争吵,此刻伯侄俩剑拔弩张的场面,使她如坐针毡。

“要是我真的写信告诉他,你挨骂也是活该,”凯里先生说。

“你要是想当个道地的告密者,那也成嘛,反正你已经给珀金斯先生写过信了,这种事你内行着呢。”

菲利普说这些个话实在不高明,正好给了牧师一个求之不得的脱身机会。

“我可不想再坐在这儿,仕你冲着我满口胡言,”他气宇轩昂地说。

他站起身,阔步走出餐室,进了书房。菲利普听见他砰地关上了房门,而且还上了锁。

“唉,上帝,但愿我现在满二十一岁就好了。像这样受人钳制糟糕透了。”

路易莎伯母低声抽泣起来。

“噢,菲利普,你可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你伯父说话,快去给他赔个不是。”

“我可没什么要赔不是的。明明是他在要弄我嘛。让我继续留在那儿念书,还不是白白浪费金钱,但他在乎什么呢?反正又不是他的钱。让一些什么也不懂的人来做我的监护人,真够残忍的。”

“菲利普”

菲利普正口若悬河,发泄着心头怨气,听到她这一声叫唤,猛地闭上了嘴。那是声悲痛欲绝的凄叫。他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刻薄。

“菲利普,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心肝?你要知道我们费尽心血无非是为了你好。我们知道自己没有经验,这可不比我们自己有过孩子,所以我们只得写信去请教珀金斯先生。”她声音发抖,一时说不下去。“我尽量像母亲那样对待你。我爱你,把你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小不丁点的个儿,风也吹得倒似的,在她老处女似的神态里,含带着几分凄迷的哀怨,菲利普的心被打动了。他喉咙口突然一阵梗塞,热泪夺眶而出。

“真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存心要伤您老的心哪。”

他在她身旁跪下,张开胳膊将她抱住,吻着她那老泪纵横、憔悴的双颊。她伤心地低声饮泣;菲利普似乎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可怜她的一生就这么白白虚度了。她从来未像现在这样淋漓尽致地流露自己的情感。

“我知道,我一直不能按我心里想的那样对待你,菲利普,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我的心掏给你。我膝下无儿,就像你幼年丧母一样,够寒心的。”

菲利普忘却了自己的满腔怒火,忘却了自己的重重心事,只想着怎么让她宽心,他结结巴巴地好言相劝,一边用小手笨拙地抚摸着她的身子。这时,时钟敲响了。他得立即动身去赶火车,只有赶上这趟车,才能及时返回坎特伯雷参加晚点名。当他在火车车厢的一角坐定,这才明白过来,门自己么也没干成,白跑了一趟。他对自己的懦弱无能感到气愤。牧师旁若无人的傲态,还有他伯母的几滴眼泪,竟搞得自己晕头转向,忘了回家是干什么来的了,真窝囊。然而,在他走后,也不知道那老两口于是怎么商量的,结果又有一封信写给了校长。珀金斯先生看到后,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他把信让菲利普看了。上面这样写道:

亲爱的珀金斯先生:

请原谅我为菲利普的事儿再次冒昧打扰您。这个受我监护的孩子,实在让我和内人焦虑不安。看来他急切希望离开学校,他伯母也觉得他愁苦不开心。我们不是他的生身父母,究竟该如何处置,我们委实一筹莫展。

他似乎认为自己的学业不甚理想,觉得继续留在学校纯属浪费金钱。要是您能同他恳谈一次,我们将感激不尽;倘若他不愿回心转意,也许还是按我原先的打算让他在圣诞节离校为好。

您的非常忠实的

威廉·凯里

菲利普把信还给校长,一阵胜利的自豪感涌上心头。他毕竟如愿以偿,争取到了自行其事的权利,他的意志战胜了他人的意志。

“你大伯收到你下一封信,说不定又要改变主意了,我犯不着花半个钟头来复他的信,”校长不无恼怒地说。

菲利普默然不语,尽管他脸上一点声色不露,却无法掩饰眸子里的灼灼闪光。珀金斯先生觉察到了他的眼神,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算得胜了,是吗?”他说。

菲利普坦然地莞尔一笑。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你真的急于想离开吗?”

“是的,先生。”

“你觉得在这儿心情不舒畅?”

菲利普涨红了脸,他本能地讨厌别人刺探他内心深处的情感。

“哦,我说不上来,先生。”

珀金斯光生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菲利普看来,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罗,学校是为智力平常的学生而设的。反正就是这些个圆孔儿,管你木桩是方是圆,都得楔进去呆在那儿。①谁也没时间去为那些智力出众的学生劳神费心。”接着,他猝然冲着菲利普发话:“听着,我倒有个建议,你不妨听听。这学期反正没多少日子了,再待上一个学期,不见得会要你的命吧。假如你真想去德国,最好等过了复活节,别一过圣诞节就走。春日出门远比隆冬舒服嘛。要是等到下学期结束,你仍坚持要走,我就不阻拦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①英语成语“a square peg in a round hole”(圆孔中的方木桩。)该成语原指人与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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