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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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教师连想都不敢想的优厚俸禄,而且还授予牧师会荣誉会员的称号。
然而就在菲利普升入皇家公学的前一年,发生了一项重大变化。早一阵子大家就注意到,当了二十五年校长的弗莱明博士已经耳聋眼花,显然无力再继续为上帝效劳增光了。后来,正好城郊有个年俸六百镑的肥缺空了出来,牧师会便建议他接受这份美差,实际上也是在暗示他该告老退休了。再说,靠着这样一份年俸,他也尽可以舒舒服服休养生息,尽其天年。有两三位一直觊觎这份肥缺的副牧师,免不了要在老婆面前抱怨叫屈:这样一个需要由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主持的教区,却交给了一个对教区工作一窍不通、只知营私自肥的老朽,简直岂有此理!不过尚未受领牧师之职的教士们的牢骚怨言,是传不到大教堂牧师会衮衮诸公的耳朵里的。至于那些教区居民,他们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要说的,所以也不会有人去征询他们的意见。而美以美会教徒和浸礼会教徒在乡村里又都有自己的小教堂。
弗莱明博士的事儿就这样处置停当了,现在有必要物色一个继任人。如果从本校教师中挑选,那是违背学校传统的。全体教员一致希望推举预备学校校长沃森先生出山:很难把他算作皇家公学的教师,再说,大家认识他已有二十年,不用担心他会成为一个讨人嫌的角色。但是,牧师会的决定却让他们大吃一惊。牧师会选中了一个叫珀金斯的无名之辈。起初,谁也不知道珀金斯是谁,珀金斯这个名字也没给谁留下什么好印象。然而惊愕之余,他们猛然省悟过来:这个珀金斯原来就是布店老板珀金斯的儿子!弗莱明博士直到午餐前才把这消息正式通知全体教师,从他的举止神态来看,他本人也不胜惶遽。那些留在学校里用餐的教师,几乎是一声不响地只顾埋头吃饭,压根儿不提这件事,一直等到工友离开了屋子,才渐渐议论开来。那些在场的人究竟何名柯姓,不说也无妨大局,好在几代学生都知道他们的雅号叫“常叹气”、“柏油”、“瞌睡虫”、“水枪”和“小团团”。
他们全都认识汤姆·珀金斯。首先,他这个人算不上有身分的绅士。他过去的情况大家记忆犹新。他是个身材瘦小,肤色黝黑的小男孩,一头乱草堆似的黑发,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上去活像个吉卜赛人。那会儿念书时,他是名走读生,享受学校提供的最高标准的奖学金,所以他在求学期间,连一个子儿也不曾破费。当然罗,他也确实才华横溢。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上,他手里总是捧满了奖品。汤姆·珀金斯成了学校的活金字招牌。这会儿,教师们不无心酸地回想起当年他们怎么个提心吊担,生怕他会甩开他们,去领取某所规模较大的公学的助学金。弗莱明博士甚至亲自跑去拜见他那位开布店的父亲——教师们都还记得设在圣凯瑟琳大街上的那家“珀金斯…库珀布店——而且表示希望汤姆在进牛津之前能一直留在他们那儿。皇家公学是”珀金斯…库珀“布店的最大主顾,珀金斯先生当然很乐意满足对方要求,一口作出了保证。汤姆·珀金斯继续青云直上。他是弗莱明博士记忆之中古典文学学得最好的尖子学生。离校时,他带走了学校向他提供的最高额奖学金。他在马格达兰学院又得到一份奖学金,随之开始了大学里的光辉历程。校刊上记载了他年复一年获得的各种荣誉。当他两门功课都获得第一名时,弗莱明博士亲自写了几句颂词,登在校刊的扉页上。学校教师在庆贺他学业上的出色成就之时,心情分外满意,因为”珀金斯…库珀“布店这时已交上了厄运。库珀嗜酒如命,狂饮无度;而就在汤姆·珀金斯即将取得学位的当口上,这两位布商递交了破产申请书。
汤姆·珀金斯及时受领圣职,当起牧师来了,而他也确实是块当牧师的料于。他先后在威灵顿公学和拉格比公学担任过副校长。
话得说回来,赞扬他在其他学校取得成就是一码事,而在自己学校里,并且还要在他手下共事,那可完全是另一码事。”柏油“先生常常罚他抄书,”水枪“先生还打过他的耳刮子。牧师会竟然作出这等大谬不然的事儿来,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谁也不会忘掉他是个破产布商的儿子,而库珀的嗜酒贪杯似乎又往他脸上抹了一层灰。不说也知道,坎特伯雷教长自然是热情支持自己提出来的候选人罗,所以说不定还要设宴替他接风呢。可是,教堂园地内举行的那种赏心悦目的小型宴会,如果让汤姆·珀金斯成了座上客,是否还能保持同样的雅趣呢?兵站方面会有何反应?他根本别指望军官和上流人士会容许他进入他们的生活圈子;如果真的进入了,对学校的危害简直无法估量。家长们肯定会对此表示不满,要是大批学生突然中途退学,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再说,到时候还要称他一声”珀金斯先生“,实在太有失体面!教师们真想集体递交辞呈以示抗议,但是万一上面处之泰然,真的接受了他们的辞呈,岂非弄巧成拙?!想到这里义只得作罢。
“没别的法子,只得以不变应付万变罗,”“常叹气”先生说。五年级的课他已教了二十五年,至于教学,再找不到比他豆窝囊的了。
教师们和新校长见面之后,心里也未必就踏实些。弗莱明博士邀请他们在午餐时同新校长见面。他现在已是三十二岁的人了,又高又瘦,而他那副不修边幅的邋遢相,还是和教师们记忆中的那个小男孩一模一样。几件做工蹩脚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一副寒酸相。满头蓬松的乱发还是像以前那样又黑又长,显然他从来没学会怎么梳理头发;他一挥手,一跺足,那一绺绺头发就耷拉到脑门上,随后又猛地一抬手,把头发从眼睛旁撩回去。脸上胡子拉碴,黑乎乎的一片,差不多快长到了颧骨上。他同教师们谈起话来从容自在,好像同他们才分手了一两个星期。显然,他见到他们很高兴。对于他新任的职务,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生疏。人们称他“珀金斯先生”,他也不觉着这里面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地方。
他同教师们道别时,有位没话找话的教师,随口说了一声“离火车开车时间还早着呢”。
“我想各处去转一转,顺便看看那个铺子,”珀金斯兴冲冲地回答说。
在场的人明显地感到困窘。他们暗暗奇怪这家伙怎么会这般愣头愣脑的;而那位弗莱明博土偏偏没听清楚珀金斯的话,气氛越发显得尴尬。他的太太冲着他耳朵大声嚷嚷:
“他想各处去转一转,顺便看看他父亲的老铺子。”
所有在场的人都辨出了话里的羞辱之意,唯独汤姆·珀金斯无所察觉。他转身面向弗莱明太太:
“您知道那铺子现在归谁啦?”
她差点答不上话来,心里恼火得什么似的。
“还是落在一个布商手里呗,”她没好气地说。“名字叫格罗夫。我们现在不上那家铺子买东西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让我进去看看。”
“我想,要是说清楚您是谁,他会让您看的吧。”
直到晚上吃完晚饭,教员公用室里才有人提到那件在肚里憋了好半天的事儿。是“常叹气”先生开的头。他问:
“嗯,诸位觉得我们这位新上司如何?”
他们想着午餐时的那场交谈。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交谈,而是一场独白,是珀金斯一个人不停地自拉自唱。他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嗓音深沉而洪亮。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声短促而古怪。他们听他讲话很费力,且不得要领。他一会儿讲这,一会儿讲那,不断变换话题,他们往往抓不住他前言后语的联系。他谈到教学法,这是自然不过的,可他却大讲了一通闻所未闻的德国现代理论,听得教师们莫不栖栖惶惶。他谈到古典文学,可又说起本人曾去过希腊,接着又拉扯到考古学上,说他曾经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挖掘古物。他们实在不明白,这套玩意儿对于教师辅导学生应付考试究竟有何稗益。他还谈到政治。教师们听到他把贝根斯菲尔德勋爵①同阿尔基维泽斯②相提并论时,不免感到莫名其妙。他还谈到了格莱斯顿③先生和地方自治。他们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原来是个自由党人。众人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他还谈到了德国哲学和法国小说。教师们认为,一个什么都要涉猎、玩赏的人,在学术上肯定不会造诣很深的。
①贝根斯菲尔德(1804…1881):英国政治家、小说家,英国保守党创始人之一。
②阿尔基维泽斯(公元前450…前404):雅典政治家、将军,苏格拉底年轻时的好友。
③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政治家,自由党领导人之一,曾于一八八六年、一八九三年两次提出地方自治法案,均遭上院否决。
最后还是那位“瞌睡虫”先生,画龙点睛地把大家的想法概括成一句精辟妙语。“瞌睡虫”是三年级高班的级任老师,生性懦弱,眼皮子老是耷拉着。瘦高挑个儿,有气无力,动作迟钝、呆板,给人一种终日没精打采的印象,别人给他起的那个雅号,倒真是入木三分,贴切得很。
“此人乃是热情冲动之徒,”“瞌睡虫”说。
热情溢于言表,乃是缺乏教养的表现。热情冲动,绝非绅士应有的风度,让人联想到救世军吹吹打打的哄闹场面。热情意味着变动。这些老夫子想到合人心意的传统积习危在旦夕,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前途简直不堪设想。
“瞧他那副模样,越来越像个吉卜赛人了,”沉默了一阵子以后,有人这么说。
“我怀疑教长和牧师会选定此人时,是否知道他是个激进分子,”另一个人悻悻然抱怨说。
谈话难以继续。众人心乱如麻,语塞喉管。
一星期之后,“柏油”先生和“常叹气”先生结伴同行,去牧师会会堂参加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路上,一向说话尖刻的“柏油”先生对那位同事感叹道:
“你我参加这儿的授奖典礼总不算少吧?可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呢?!”
“常叹气”比往日更加愁眉苦脸。
“我现在也别无他求,只要能给我安排个稍许像样点的去处,我退休也不在乎个早晚了。”
16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当菲利普升入皇家公学时,那些老学究依然守着各自的地盘;尽管他们百般阻挠,学校里还是出现了不少变化。说实在的,他们暗地里的那股顽固劲儿,一点也不因为表面上随声附和新上司的主张就更容易对付些。现在,低年级学生的法语课仍由级任老师上,但是学校里另外延聘了一位教师,他一面教高年级的法语课,一面还给那些不喜欢学希腊语的学生开德语课。这位新教师曾在海德堡大学获得语言学博士的学位,并在法国某中学里执教过三年。学校还请了一位数学教师,让他比较系统地讲授数学,而过去一向是认为无须如此大动干戈的。两位新教师都是未就圣职的文士。这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重大变革,所以当这两位刚来校执教时,前辈教师都对他们侧目而视,觉得他们靠不住。学校辟建了实验室,还设置了军训课。教师们议论纷纷:学校这一下可兜底变啦!天晓得珀金斯先生那颗乱七八糟的脑袋瓜里,还在盘算些什么新花样!皇家公学同一般的公学一样,校舍狭小,最多只能收二百个寄宿生,而且学校挤缩在大教堂的边上,没法再扩大;教堂周围的那一圈之地,除了有一幢教师宿舍,差不多全让大教堂的教士们给占了,根本别想找到一块扩建校舍的空地。然而,珀金斯先生精心构思了一项计划,如能付诸实施,足以将现有的学校规模扩大一倍。他想把伦敦的孩子吸引过来。他觉得让伦敦孩子接触接触肯特郡的少年,未尝没有好处,也可以使这儿一些不见世面的乡村才子得到磨练。
“这可完全违背了本校的老传统,”“常叹气”听了珀金斯先生的提议之后说,“我们对伦敦的孩子,一向倍加防范,不让他们败坏我们学校的风气。”
“嘿,简直是瞎扯淡!”
过去,还从未有谁当着这位老夫子的面说他瞎扯淡,他打算反唇相讥,回敬他一句,不妨在话里点一下布料衣裤之类的事儿,捅捅他的老底。可就在他苦思冥想、搜索枯肠的当儿,那位出言不逊的珀金斯先生又肆无忌惮地冲着他发话了:
“教堂园地里的那所房子——只要您结了婚,我就设法让牧师会在上面再加高两层,我们可以用那几间屋作宿舍和书室①,而您太太还可以照顾照顾您。”
①这里的所谓“书室”,是指供高年级学生住宿的小寝室。可参见第十七章的有关内容。
这位上了年纪的牧师倒抽了一口凉气。结婚?干吗呢?已经五十七岁啦。哪有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