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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九尾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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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外国缎袄的叫甚名字。堂倌道:“他住在谈瀛里,名叫花云香,还是新近从上海来的,章老爷可要也点他两出?”秋谷要过笔来,便写了《二进宫》、《龙虎斗》、《探寒窑》、《铡美案》四出,都要花云香与许宝琴两人合唱。

堂倌喊了上去,花云香听得分明,回头一看,就是楼梯边的相遇人,不免低头一笑,随叫娘姨下来装烟。许宝琴却着实的钉了秋谷一眼。秋谷虽也看见,并不理会。花云香先了和弦,唱出一段《二进宫》,许宝琴随接唱下去,唱到末尾一句,两人一齐背过脸去,把琵琶放高一调,全用轮指合唱。那一声摇板却唱得顿挫抑扬,十分圆稳,秋谷喝一声采。随后又合唱了一出《铡美案》,许宝琴便先起身走了。只有花云香又独唱一出《探寒窑》,那喉咙愈唱愈高,愈高愈亮,唱到极高之后,一落千丈,就如银瓶落井一般,落到一半却又陡然提起,又如鹤唳入云,声声摇曳,真是珠喉遏月,逸响回风,只听得台下喝采之声轰然不绝。秋谷异常得意。花云香唱完之后,方才立起身来,正走秋谷面前经过,向秋谷点一点头,下楼去了。

秋谷见他走了,无精打采的付了帐,慢慢的下来。才到楼下,不防阿仙候在门口,便一把衣袖拉了秋谷,一直拉到甘棠桥,进门推他上楼。只见宝琴欲笑不笑,一付尴尬面孔,道:“章大少,耐倒有功夫到倪搭来坐坐,啥勿到花云香搭去嗄!”秋谷听了笑道:“你们这班人实在难说话得狠。叫了我来,又叫我到别处去,我就依着你的吩咐,到花家去。”说着,假做回身要走,早被阿仙一把拉住,说道:“耐阿要好意思格!

花家里明朝去末哉,倪搭小场化,委屈耐点阿好?”宝琴接口说道:“耐放俚去嗫,看俚阿好意思走出去。”秋谷呵呵笑道:“你们不要我去,也就罢了,何必做出许多生意筋络来。”

一面说,一面坐下。

宝琴问道:“阿要吃夜饭哉,就倪搭便饭,去叫仔两样菜阿好?”秋谷正待写菜去叫,只听楼下喊声“请客”。把请客条子递将上来一看,原来是小松请到如意里金黛玉家,上面写着:“容齐坐候入席”,秋谷便立起身来。阿仙便说道:“章大少,阿要带局去罢,省得来叫哉。”秋谷点头道:“也好。”因如意里与许家只隔一桥,便不用轿子,催许宝琴换好了出局衣裳,二人携手出门。

到了金黛玉家,问了房间,恰在楼下。小松早在房门口招呼,进房坐下,满房客人都与秋谷相识,不用套谈。小松见秋谷同着宝琴,便道:“你带局来,倒也简便,可还叫别人么?”秋谷因叫小松代写了一张花云香的局票,一同发去。

少时,大家入席,花云香早姗姗其来,进房含笑叫了一声,便坐在秋谷身后。秋谷不及应酬,便留心打量金黛玉的妆束,只见他: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穿一件蜜色皮袄,衬一条妃色裤子。风鬟雾鬓,虽非倾国之姿;素口蛮腰,稳称芳菲之眩那边小松见了花云香,也打量了一会,忽嚷道:“不好了,又被你抢了一个去了!怎么我到处留心,总没有好的;你遇见的,总是好的呢?”秋谷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脾气?今天是你自己的主人,劝你少说两句罢!”说着,金黛玉起身斟了一巡酒,众客人的局也来了。花云香先唱了一出《取成都》,唱完了,对秋谷说声“献丑”,秋谷说声“辛苦”,便慢慢的谈起来。

两人咬着耳朵不知讲些什么。许宝琴却看着冷笑。偶而秋谷回过身来同宝琴说话,宝琴却只是扭过身去,不肯理他。

秋谷正在没做理会处,小松斟了一大杯酒要与秋谷照杯,又笑道:“知己希逢,佳人难得,你快干了这一杯。”秋谷猛然听得,触起他的心事来,长叹一声,举杯一饮而尽,口中高吟道:“此时此景不沉醉,岂待三尺蓬蒿坟。”与小松彼此相对黯然。停了一回,小松方勉强笑道:“我们原是寻乐的,怎么倒寻起烦恼来呢?我与你还是喝酒罢。”秋谷也不回言,自己斟了一杯,又高吟道:“今日少年若长在。古之少年安在哉?”就又干了一杯。

花云香看见秋谷无故不乐,心中觉得十分难过,却又替他不得,便咬着秋谷耳朵道:“耐勿要煞死个吃酒哉,到倪搭去坐歇罢。耐坐仔我个轿子去阿好?”秋谷只点点头。花云香便叫自己的轿子来,亲手将秋谷扶在轿内,自己也立起身来,跟着走出,叫一部东洋车,傍着轿子同走。秋谷也不顾许宝琴,竟自到花家去了,连主人方小松都未招呼。正是:名士风尘多涕泪,美人香草寄牢骚。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真抑塞粉墨登场 假从良姑苏遇旧

只说方小松见秋谷不辞而别,也晓得他别有伤心,无不劝解,当下草草终席,小松便进城去了。秋谷自从坐着花云香的轿子,同到花家之后,便常在许、花二家走动,许宝琴虽只心中不悦,也无可如何。

开筵坐花,飞觞醉月,不觉已是一月有余。一日夜间,秋谷在花家吃过夜膳,想到二马路丹桂去看戏,便同着云香走出谈瀛里。那丹桂就在谈瀛里对门,不用轿子。走到戏园门口,案目认得秋谷,慌忙同了进去。苏州戏园没有厢楼,就在正桌坐下。那时台上正在演那《翠屏山》,周凤林扮着潘巧云,虽然年纪大些,台容倒还不错。筱荣祥扮的杨雄,陈云仙扮的石秀,却也工力悉敌。末后陈云仙一路单刀,身眼手步,一丝不走,舞到妙处,就如一片电光,满身飞舞。秋谷见了高兴起来,忽然发一个奇想:自己想要粉墨登场,出一出胸中的郁勃之气。

原来秋谷自幼投师习武,拳棒极精,等闲一二十人近他不得。

打定主意,叫了案目过来,叫出开丹桂的老板郝尔铭走到座前。

秋谷向来认得,便同他商议,要点一出《鸳鸯楼》,叫陈云仙扮武松,到那舞刀的一场,让秋谷自己登台试演,一场舞过,仍叫陈云仙上常郝尔铭听了也觉诧异,踌躇一会,方才答应道:“照例是没有这个规矩,不过既是章老爷高兴,云仙又是我的徒弟,不比外来的武生,不妨迁就。”秋谷大喜,便取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他说:“这就算点戏的钱,我既硬出了这个新鲜主意,自然要多出些钱。”郝尔铭随意谢了一声收下,便走了进去,早见挂出一面点戏牌来。随后《翠屏山》唱完,便是《鸳鸯楼》出场,陈云仙仍扮武松,那脱靠的一场解数,筋斗跌扑,十分伶俐。此时秋谷早已走进戏房,打扮去了,花云香拦阻不祝少时,陈云仙下去,只听得锣声一响,那板鼓的声音,打得犹如飘风疾雨一般,值场的掀开软帘,秋谷执刀在手,迅步登常花云香见了,呆了一呆,觉得另换了一副英武的精神,绝非秋谷平时缓带轻裘的态度。只见他头扎玄缎包巾,上挽英雄结,身穿玄缎密扣紧身,四周用湖色缎镶嵌着灵芝如意,胸前白绒绳绕着双飞蝴蝶,腰扎月蓝带子约有四寸半阔,上钉着许多水钻,光华夺目,两边倒垂双扣,中间垂着湖色回须,下着黑绉纱兜裆叉裤,脚登玄缎挖嵌快靴,衬着这身装束,越显得狼腰猿臂,鹤势螂形。再加头上用一幅黑纱巾当头紧扎,扎得眼角眉梢高高吊起,那一派的英风锐气,直可辟易千人。加以秋谷出身贵介,天然台步从容,拳棒精通,自尔功夫圆稳。

此时台上台下,眼睁睁的都看着秋谷一人。

秋谷左手擎刀,用一个怀中抱月的架式,右手向上一横,亮开门户,霍地把身子一蹲,“拍”的一声,起了一个飞腿,收回右腿,缴转左腿,旋过身来,就势用个金鸡独立,右手接过刀来,慢慢的舞起。初时还松,后来渐紧,起初还见人影,后来只见刀光,那一把刀护着全身,丝毫不漏,只看见一团白光在台上滚来滚去,却没有一些脚步声音。说时迟,那时快,猛然见刀光一散,使一个燕子街泥,这一个筋斗,直从戏台东边直扑到台角,约有八九尺,那手中的刀便在自己脚下反折过来,“呼”的一声,收了刀法,现出全身,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仍用怀中抱月,收住了刀。正待进去,忽听得喝采声中,有一个妇女的声音十分清脆,高叫一声:“好呀!”

秋谷诧异起来,回头一看,只见二排上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衣装娇艳,态度妖娆,面目有些相熟,好像那里见过的一样,一双莹莹的眼波,只注在秋谷身上。照例武松舞刀一场,便要进去,此时秋谷见他看得认真,故意卖弄精神。好个章秋谷,另使出一番解数,把腰刀插在背后,空手开了一个四门,忽然左右开弓,连扑两交筋斗。翻过身来,脚跟尚未着地,那一把明晃晃的刀早掣在手中。这路刀法,与前更是不同,风声飒飒,冷气飕飕,刀光映着灯光,异常精采。这一路刀舞有半刻余钟,方才收祝进场换了衣服,下得台来,并不见一些儿杀气威风,依然是一个风流才子,台上仍换了陈云仙上场接演。那知这一路刀,虽然不打紧,却引出一个人的故事来,就是那喝采的女子。你道是谁?就是三年前盛名之下的大金月兰。

这金月兰自从十七岁梳栊之后,不到一年,便有一个杭州黄大军机的长孙公子名叫黄伯润的,看中了他,花了八千银子的身价将他娶去,做了一位现现成成的姨太太。这位黄公子年方二十,正妻亡过,尚未续弦,性情极是温和,眉目也还清秀。

家财巨万,门第清华。至于服食起居,更是一呼百诺,要一奉十。论起来,这金月兰也该自家知足,跟他过了一生,倘或生得一男半女,怕不是一位诰命夫人?岂非天外飞来的一段福分?

无奈上海这些做倌人的,骨相天生,万不能再做良家妇女。

这班倌人,马夫、戏子是姘惯了,身体是散淡惯了,性情是放荡惯了,坐马车,游张园,吃大菜,看夜戏,天天如此,也觉得视为固然,行所无事。你叫他从良之后,怎生拘束得来?再如良家妇女,看得”失节”二字是一件极重大的事情;倌人出身的,只当作家常便饭一样,并不是什么奇事。就是那一班情愿从良的妓女,偶然见了一个俊俏后生,便由不得背地里私通款曲,这不过如家常便饭之外,偏背了一顿点心,算不是毁名败节,却轻轻的把一顶绿头巾暗暗送与主人公戴在头上。这还算是好的,更有那一种倌人,自己或是讨人,不能作主,或是欠了债项,不得自由,便拣一个有钱的客人,预先灌了无数迷汤,发下千斤重誓,一定要嫁那客人,身价不是三千,就是五千。这班寿头码子的客人却也奇怪:平时亲戚通融,友朋借贷,就立刻翻转面皮,倒反说穷告苦,非但一毛不拔,而且还要从此断绝往来;独到了遇着这种倌人,却情情愿愿,伏伏贴贴的,捧着大把的银子去孝敬他,还不敢说一个”不”字,好似儿子见了父母一样。这班人具着卑鄙龌龊的面目,怀着势利狭窄的心肠,那面目比纯钢炼就的还厚,那心肠比煤炭烧枯的还焦。

目不识丁,偏会看不起读书种子;骨头鄙贱,偏要摆着那富贵的规模。真个是”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的东西。他自己丧尽良心,所以就有丧尽良心的倌人来收拾他。归根花了一注大钱,不上一年半载,得个方便,卷了值钱的衣饰,远走高飞。那时非但人财两空,连他自家的血本都丢在东洋大海去了。这便叫“倌人淴员。借了他人的财力,自己拔出火坑;及至出了火坑,却又负义忘恩,全不顾人情天理。

终究报应循环,丝毫不爽。自家拐骗的邪财,迟早原被那戏子、马夫一齐骗去。如此得来如此去,依旧是一双空手,蓄积毫无,到了年长色衰,门前冷落,这便追悔也追悔不来了。看官,你道上海的倌人可以娶得的么?

闲话少提,书归正传。只说金月兰嫁了黄公子之后,同到杭州,不上几时,便觉得十分拘束,渐渐的不惯起来,就撺掇黄公子,要赁房子住在上海。黄公子道:“你的意思无非拘束不惯,要去住在上海,好游园听戏,散散心情。但是上海地方不是可以长住得的,况且你更不比从前,做了良家妇女,就要诸事小心,就是住在上海,也不能时常出去。你既然嫁了我,便是我家的人,却要依着我家的规矩。别样事情我总可答应,这件事情是答应不来的,劝你不必起这念头罢。”

金月兰听了十分不悦,敢怒而不敢言,心中便有重落风尘之意。存了这条心念,便时时刻刻打算私逃。苦的是侯门如海,无计可施。好容易想着一个主意:那黄府的后进一带房屋,都是楼房,最后一进的后楼就靠着城河,城河内的船都停在黄府楼下,说话都听得见的。月兰便对公子说了,要搬到后楼去住,好看看往来船上的行人。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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