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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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轮船上的规则,官舱客人吃起饭来,是大家聚在一起吃的,肴馔十分精致。秋谷随便吃些,又走出官舱,到甲板上来闲眺。只见有两个二十上下的少年,都是天津口音,两个人站在一起谈得甚是热闹。秋谷见了,便慢慢的走近他身畔侧耳细听,要听他们在那里谈些什么。
只听得那少年长叹一声道:“我们中国人的事情,都是自己弄坏的。即如招商局初开的时候,搭客的价目原分主、仆两等,当差的只收半价。那知到了后来,就有那班打小算盘的人出来有心弄巧。明明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搭客,他却贪图便宜,算做一主一仆。甚至同伴四五个人,他却算做一主三仆,或者一主四仆。后来给招商局里头的人知道了,索性删除了这条规例,搭客不论主、仆,一律收取全价。他们那班人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可如何。你想我们中国的人,都是这般卑鄙龌龊的性格,那里还有什么顾全公益的胸襟、组织团体的观念?这样的小事尚且如此,大事可知。我们中国前途的希望,也就可想而知的了!”
那一个少年听了也叹一口气道:“以前李鸿章到美国去的时候,住在一家客店里头。那客店的头等客房一天要一百五十元美金,合起墨西哥银币来,差不多要三百几十块钱。李鸿章嫌他价钱太贵,就住了二等房间,参随人等都是住的三等,一班美国人都讥笑他的悭吝。我们中国头等的人物,倒去住他们美国的二等房间。你想像李鸿章这样的富豪,那般的声望,尚且要这般的贪小利、打算盘,不顾国家的体统,别人更不必说了,你又何必还去责备他们呢!”
秋谷听了他们两个的一番说话,觉得这样的一番议论,不是寻常的人讲得出来的。更兼看着那两个少年的样儿,也都是目秀眉清,气度不俗,便想和他们做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不由的对着那两个少年把手一拱道:“方才听着你们两位的高论,果然抱负非常。请教你们两位的贵姓大名,不知你们两位肯赐教不肯赐教?”
那两个少年蓦然见秋谷走近身来和他们讲话,出其不意,不觉倒吃了一惊。及至抬起头来看时,只见站在面前的也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却生得粉面朱唇,蜂腰猿臂,长眉入鬓,凤目含威,亭亭天表之姿,濯濯灵和之柳。从来名士相怜,倾城互惜。那两个少年见了秋谷这般仪表,不觉都有些自惭形秽起来。那一个年纪大些的少年,连忙拱手含笑,通了姓名。
原来两个都是天津县人,住在天津城内。一个年纪大些的姓姚,叫姚小峰;一个年纪小些的姓傅,叫傅仲骏。是天津县里头两家著名的绅士。却又都是少年好学,声望不凡;腹有经纶,胸多块磊。在天津地方狠有些儿名望。当下傅仲骏和姚小峰也问了章秋谷的姓名,略略的谈了几句,大家都觉得十分合式。秋谷便把他们邀进官舱坐下,彼此高谈阔论起来。从此之后,章秋谷和姚、傅两个成了朋友,芝兰结契,金石论交,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并不寂寞。
不一日轮船早到天津。原来轮船到了大沽口,还要曲曲折折的弯进七十二沽,方才到得紫竹林租界。春夏两季,大沽口内水深,轮船可以直抵紫竹林租界。到了秋冬两季,口内水浅,轮船不能进去,就只好停在大沽口外面。一班搭客都另趁小火轮登岸,狠有些儿不便。刚刚这个时候夏令水深,轮船可以进去。在大沽口外停泊了一夜,到了明天,慢慢的鼓轮进去。走了半日,方才到了码头。
早有金观察接了秋谷的电报,知道他坐的“安平”,便派了一乘四人大轿,四名差弁,两个家人,到码头上来迎接。章秋谷便把刘升留在船上,叫他押着行李慢慢的来。秋谷坐上轿子,一直到东门内卢家胡同金观察公馆里头。
秋谷刚刚出轿,早见金观察呵呵大笑的直走出来,一把拉住了秋谷道:“我算计你该应到了。”秋谷也笑吟吟的抢步上前,执手招呼。两个人手挽手儿的走到厅上。秋谷为着金观察是长亲,对着他不得不行个全礼,便对着金观察屈一屈膝,早被金观察一把拉了起来,大笑道:“我们至亲,还闹这些过节儿么!”秋谷又请了金观察的夫人出来拜见过了。金观察便把秋谷邀到内书房内坐下,谈了一回,早不觉红日沉西,暮烟四合。金观察对着秋谷笑道:“你今天初到,我要和你接风。久仰你是个粉阵花围的老手,今天就请你到一个地方去见识见识,何如?虽然你是在上海顽惯的人,也要叫你看看这里的风景。”秋谷听了自然答应。一会儿,金观察备了两乘轿子,同着秋谷到侯家后宝华班来。
原来天津地方的侯家后,就像上海的四马路一般,无数的窑子,都聚在侯家后一处地方。更兼天津地方的嫖场规则和上海大不相同。上海地方把妓女叫作倌人,天津却把妓女叫作姑娘。上海的妓院叫做堂子,天津却把妓院叫作窑子。窑子里头又分出许多名目,都叫作什么班、什么班,就如那优人唱戏的班子一般。班子里头的姑娘,都是北边人的,就叫作北班。班子里头都是南边人的,就叫作南班。南班和北班比较起来又是大同小异:到北班里头打个茶围,要两块钱;到南班去打茶围,却只消一块钱。那怕你一天去上十趟,打上十个茶围,就要十次茶围的钱,一个都不能短少。南班里头吃酒碰和,都是十六块钱,住夜是六块钱。北班里头的碰和也是十六块钱,吃酒却要二十二块钱,住夜是五两银子。叫局不论南班、北班,都是五块钱。请倌人出局,只要三块钱。若是没有去过的生客,走进窑子里头去,合班的姑娘都要出来见客,凭着客人自己拣择。
拣中了那个姑娘,就到他房间里头去打个茶围。万一那个客人眼界甚高,一个都拣不中,尘土不沾,立起身来便走,也不要他花一个大钱。住夜的客人不必定要碰和吃酒,碰和吃酒的客人也不必定要住夜。住一夜是一夜的钱,住十夜是十夜的钱,狠有些像那上海么二堂子里头的规矩。这些事情,在下做书的既然做到这里,不得不把天津妓院里头的规矩,细细的演说一番,好叫看官们看了在下的这部小说,心上有个头绪,不至于看到紧要的地方茫然不解,漠然不知,就知道在下的这番演说不是赘瘤之谈了。闲话休提。
只说章秋谷同着金观察到了侯家后宝华班内,金观察领着章秋谷走到一个房间里头坐下。秋谷举目看时,见房间里头的陈设也和上海差不多,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单条字画。正中向外,放着一架红木床,挂着熟罗帐子。两旁也摆着两口红木衣橱。
秋谷看了一回,早见门帘一起,一个十七八岁的淡妆女子走了进来。正是:南都石黛,偏开上苑之花;北地胭脂,重入唐宫之眩不知以后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四十三回 金观察夜走宝华班 章秋谷重到侯家后
却说金观察同着章秋谷到侯家后宝华班,走进一间房内坐下。不多一刻,早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淡妆女子款款走了进来,轻启朱唇,对着金观察,叫了一声“金大人”。回转头来,向着秋谷一笑,口中问道:“格位老爷贵姓?”金观察便对他说道:“这位老爷姓章,今天从上海到的。”又指着那女子的脸,对秋谷道:“这个就是我招呼的,名叫金兰,你看怎么样?”
原来北边班子里头的规例,客人做了姑娘,就说某老爷招呼某姑娘,大家都是这般说法,没有什么做与不做的,和上海的名目不同。
只说章秋谷听了金观察的话,便抬起头来细细的把金兰打量一番:只见他身上穿着一身白罗衣裤,下面衬着一双湖色挑绣弓鞋。头上挽着一个时新宝髻,刷着一圈二寸多长的刘海发,带一支翡翠押发。那一身妆饰,和上海的样儿也差不多。再往脸上看时,只见他脂粉不施,铅华不御,两道淡淡的蛾眉,一双盈盈的杏眼,虽然没有十分姿态,却也生得轻盈柔媚,尽足动人。说起话来一口的上海白,不像苏州人的口音。
秋谷看了点一点头,对金观察道:“老表伯的眼力着实利害,这个贵相知生得果然不错。”金观察听了,心上甚是得意,拈着几根胡子哈哈的笑道:“你不要作违心之论,有意面谀。
你们在上海玩惯的人,那里看得上这般人物?”秋谷也笑道:“那倒不是这般讲法。上海的倌人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好的,天津的倌人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坏的。小侄记得几年之前到过天津一次,见过几个倌人,色艺都狠不错,可惜如今都不知那里去了。就是上海那几个有名的红倌人,林黛玉、张书玉、顾兰荪等,也都到天津做过生意。”
正说着,只见金兰一个转身,手内托着两个瓜子碟子,一碟西瓜子,一碟北瓜子,走近身旁来敬秋谷。秋谷随意拈些,金兰便把两个碟子放在桌上。金观察笑道:“你这个东西,怎么只敬章老爷,不来敬我?难道我不是客人么!”金兰听了也笑道:“金大人末总是实梗,咦要来瞎扳差头哉!”金观察听了一笑,也不言语。
停了一停,忽听得房门外一阵脚步的声音一步步走进房来。
秋谷举目看时,只见一顺的早进来三个女子,一色的都穿着竹布衫裤。说话的声气,好像是镇江、扬州一带的口音。眉目口鼻都生得不大平正,脸上却搽着许多脂粉。走进房来各叫了一声“金大人”,便都一屁股坐下。秋谷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不去看他。
金观察忽然向秋谷道:“我倒忘了一件事儿,你初到这里,没有相好,就在这里的倌人里面拣选一个,何如?”秋谷听了,点头应允。金观察便对金兰道:“快叫他们出来见客。”金兰答应一声,走出房去。
只听得房外高叫一声:“见客!”金兰便翻身走了进来。
一霎时笑语喧哗,花枝招展,七长八短的,走进十数个女子来。
也有大的,也有小的,也有妍的,也有媸的,拥拥挤挤的都挤在一间房内。有的打情骂俏,有的弄眼丢眉,有的“咭咭咯咯“的笑作一团,有的动手动脚的顽做一块:一个个徘徊顾影,卖弄风情。
秋谷细细的一个一个看过来,觉得不是有些俗眼俗眉,便是有些土头土脑,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在里头。只有一个最后进来的倌人,年纪约有十八九岁,身穿着一件玄色铁线纱夹袄,湖色春纱裤子,一双四寸金莲,着一双宝蓝平金弓鞋,头上止挽一个懒妆髻,没有一些首饰,越衬得明眸皓齿,玉面朱唇,月挂双眉,霞蒸两靥。虽然比不上陈文仙的那般清丽,陆丽娟的那样风华,却也姿态娇娆,丰神姽婳。秋谷看了他一眼,便指着他问金观察道:“这叫什么名字?”金观察拍手笑道:“果然你的眼力不差!他叫云兰,也是从上海新到的,是这个宝华班里头的翘楚,如今却被你选中了。”
秋谷听了便走过去,一把握着云兰的纤手,细细的看了一回。云兰被秋谷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瞟了秋谷一眼道:“做啥呀,慢慢里看末哉呀。”秋谷微微一笑,把手一松,云兰对着秋谷飞个眼色,回过身来低低的叫一声“上碟子”。早听得外面答应一声,递进两个瓜子碟子来。云兰接在手内,先敬观察,后敬秋谷,却对着秋谷低鬟一笑。秋谷便拉着他叫他坐下,一长一短的和他讲话。那一班落第的倌人,起先进来的时候看着秋谷这样翩翩年少,跌宕多姿,大家都觉得有些心动,眉迎目送,脉脉含情。如今见他选中了云兰,大家都知道自家没分,又羞又妒,一哄的都走出来。
金观察见他们走了,心中大喜,和金兰坐在一处,密密切切的讲话。讲了一回,金观察便叫金兰预备摆酒,取过请客的纸片,写了几张客票。忽然抬起头来,见秋谷和云兰并肩执手的坐在那里,低低的不知在那里讲些什么,讲得正是热闹。金观察不觉大笑道:“怪道别人都说你喜欢在女人身上用功。今天你们两个人第一次相见,就有这许多说话,果然名不虑传!”云兰听了脸上一红,立起身来道:“耐勿要来浪搭倪瞎三话四,倪规规矩矩讲两声闲话,也无啥希奇啘。”金观察哈哈笑道:“本来没有什么希奇,我不过这样的说一声罢了,你又何必这样的做贼心虚!”云兰被金观察说了这几句取笑的话儿,面上越发红起来,讪讪的走了开去,口中咕噜道:“随便唔笃去说啥末哉。”
秋谷一笑,立起身来,走近金观察身畔,问他请的是那几个客人。金观察道:“都是几个同乡,并没有什么外客。”说着,早见几个男班子进来摆设桌面。原来北边的男班子,就是南边的相帮。当下金观察便把客票交给他们,叫立刻就去催请客人。不一会,早见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从外面大踏步走进来。
秋谷连忙看时,认得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