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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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般倔强,要加倍罚你二十杯。”
修甫愈加不服。吕仰正主张着罚了修甫五杯,修甫勉强饮了,就把令杯递与仰正,叫他接令。秋谷早劈手夺过令杯,道:“第五个‘风’字尚未飞出,便自过令,要罚七杯。”修甫无言可答,也觉好笑,只得又饮了五杯。谢兰荪因秋谷不许代酒,暗地里替他泼掉了两杯。原来修甫不会喝酒,不多几杯便要沉醉,吃了这十余杯急酒,已是头晕眼花,勉强撑住了,飞了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秋谷还叫他是敷衍过令,再要罚他五杯,经大家劝住了。吕仰正便飞了一句:“年初十五最风流。”众人都赞他本地风光,合席贺了一杯。原来仰正叫来的局是个雏妓,叫做小媛媛,年止十五,玲珑第一,娇小无双,大家都赞他是个后来之秀,所以仰正就借了这个本地风光。
结末才轮到刘厚卿,厚卿一手接了酒杯,面涨通红,假作思索。秋谷将象箸敲着桌子催他,厚卿更加着急,急得咳嗽连声,还是秋谷看不过,向厚卿道:“一时想不出来,我就代飞一句可好?”厚卿就如逢了郊天大赦一般,忙道:“我实在荒了多年,竟一句也搜索不出,秋翁肯替我代说,兄弟认罚就是。”众人十分好笑,秋谷就飞了一句:“昨夜星辰昨夜风。”厚卿连吃了五杯,秋谷也陪了一杯。
正要从新起令,用”花”字飞觞,只见厚卿的家人走了进来,向厚卿道:“张书玉亲到栈里来寻少爷,说有要紧话说,叫小的立刻来请少爷回去,已经坐在房里等了半天,看他着急得了不得,也不知他有什么事情。”厚卿听得张书玉亲身到客栈寻他,还有要紧话说,觉得这句说话,耳中甜迷迷的钻了进去,料想他没有什么事情,不过为了几天不到他院中去,所以自己寻他。心中欢喜,面上便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气来,立起身向秋谷道:“我回去走走就来,不知他来寻我有甚缘故,须要回栈问他一声。”秋谷却早料到书玉到栈寻他,必定不是什么好意,见厚卿十分高兴,不好当面说穿,便答道:“去去就来也好,我们在此专候。”厚卿连称不敢,告了失陪,穿上马褂,一直回栈而来。
到了自己的房间,抬头一看,只见书玉高高的坐在床上,却是怒容满面,同娘姨阿宝姐在那里咬着耳朵说话。见厚卿跨进房门,娘姨便含笑向书玉道:“先生勿要发极哉,刘大少来格哉。”有啥闲话末,同俚商量商量,料想刘大少也总要替耐想点法子格。”厚卿见书玉面有怒容,已是吃吓,又听得阿宝姐这等话头,虽摸不着头脑,知道事情不妙,老大着忙,又不好退回出去,只得进房坐下。正要开口,只听张书玉迎头问道:“刘大少,耐倒好格!倪就是有啥格推扳耐格地方,耐心浪勿舒齐末,也好朝倪说格啘,耐倒好意思跳槽,跳到仔洪笑梅搭去,倪搭人影子也勿见,还要瞎三话四,说勒倪搭用脱仔几化洋钱哉。耐倒自家摸摸良心,阿有介事?勿要有仔天呒拨仔日头。现在外势才晓得耐刘大少用仔歹格洋钱拨倪哉,倪格新欠帐格店家,才来问倪收帐,逼得倪走头无路,人也急杀快。
耐想半节里向阿有啥格洋钱还帐?勿还俚笃末,倪又坍勿落格个台。倪想想,也无拨啥格法子,横竖横竖格哉,倪归碗断命堂子饭也吃得勿要吃格哉。耐刘大少既然放仔格句闲话出去,叫倪做勿落生意末,倪索性拜托仔耐刘大少,一塌刮仔替倪开销仔罢,耐刘大少也勿在乎此格。
厚卿听他要他开销帐目,口气说得大了,早发极起来,勉强向张书玉道:“你这话从那里说起?非但我没有对人说过,并且待你也没有什么怠慢的地方,不过应酬场面多带了一个局,这就算是跳了槽么?倌人也不止做一个客人,客人也不见得做一个倌人,怎么你的店帐要我替你开销?难道你不认得我这个人,就欠的帐目都不要还么?你们想想可有这个道理?”书玉听了只冷笑一声,向阿宝姐道:“耐听听看,才勿关俚事,阿要推得干净!”又正色向厚卿道:“刘大少,耐勿要假痴假呆,倪向来格闲话说一句是一句,勿是啥格说仔搂白相。耐倒要替倪打算打算笃嗫!”
厚卿被他逼住,没有转身,已是十分惹气;又见张书玉声色利害,明知他不肯空回,只急得两足乱跳道:“这是什么说话!无缘无故的来寻起我来,叫我怎样的打算?我又没有用你的钱,没有欠你的帐,听凭你怎样便了。”书玉冷笑道:“上海滩浪有铜钱格人末也多煞,倪啥勒勿去寻着别人,独独寻着耐刘大少一干仔?耐自家想想,说出该号闲话来,阿对倪得住?”
厚卿听他说得没头没脑的,更加摸不着缘故,只是干着急,口中嚷道:“我倒底说了什么,你也要说个明白,不要半吞半吐,弄得人糊里糊涂。依着你的心上,要我怎样,你放着正经话不说,单单的同我转起大远的圈子来,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主意?”书玉道:“耐自家对别人说格闲话自家明白,倪也勿来替耐啥对格话头。倪现在牌子拿脱仔,生意也勿做哉。娘姨笃格带挡,一千几百块,各处格店帐末,二千多点;一塌刮仔勿到五千洋钱。说起来是也呒啥希奇,就不过半中节里,一歇辰光要倪还起洋钱来,收末收勿着,借末无借处,叫倪身浪也勿会出啥洋钱。刘大少,倪一径待耐末也朆坏过歇良心,耐勿应该放倪格谣言,故歇弄得倪勿上勿落,格一杯酒是要挨拨耐吃格哉。”
厚卿听他盘子开得阔绰,心上没有了主意,虽然明知书玉有心敲他的竹杠,然而张书玉既然起了这个念头,料想不是三百、五百块钱可以打得倒他的,免不得要忍着心痛买个彼此相安;却不料他开口就要五千,早吃了一吓,心想就是一半,也要二千块钱。厚卿向来为人比幼恽更加刻啬,那里割舍得下?
心中踌躇,方寸交战了一会,不觉恨起张书玉来,恨他无故生枝,硬敲他的竹杠。又被书玉说了一席不讲情理、一厢情愿的蛮话,心中更加了几分焦躁,那怒气竟按捺不住起来,便也变了面孔,冷笑道:“倌人敲客人的竹杠,也要客人情愿,方才显出交情。你说这样的蛮话,就是我情愿出钱,你也没有什么趣味。我在上海多年,倌人要客人的小货,我也见得甚多,却从未看见你这种泛蛮的人,真是第一遭儿,实在可笑!我还有正事在身,也没有工夫和你讲理,你请罢,我却先要失陪了。”说罢,立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出。
那晓得张书玉性情本来悍泼,淫恶非常;又因厚卿跳槽到洪笑梅家,天天摆酒碰和的报效,眼睁睁看着大肥的鸭子,盖在锅里还被他飞了出去,已是气得不可开交。却没有想到他自己,那一天在张园看见了章秋谷,心荡神飞,恨不得立刻与他团成一块,把十分情意都用在章秋谷身上,去吊他的膀子。万不料章秋谷眼力高强,他这一副尊容那里看得上眼,所以凭着张书玉百般做作,搔头弄姿,抹巾障袖,只如没有看见一般,付之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张书玉却受了个老大没趣,又羞又气,他却还不死心,想慢慢的跟着,再去打动于他。刚刚走出弹子房,就遇见厚卿寻他,叫他一同回去。张书玉满肚皮没好气,只得上了马车一同回去,反怪着厚卿不该打断他吊膀子的心肠。看着厚卿的面目委琐,举止堪憎,越看越气,心中便二十四分厌恶他起来,便待他淡淡的,冷言冷语的讥诮。及至厚卿叫局,故意迟至台面将散,催了几遍方才到来,是有意叫他知难而退的意思。又不料厚卿跳到洪笑梅那里,居然的放开手段,银钱挥霍起来,懊悔前日不该做断了他,便要想个撒下瞒天大网,捞他一个罄尽的主意。同娘姨们商议了几日,才想出这一条计策来;预备先软后硬,要和厚卿大闹一场,万不肯空回白转。他明欺厚卿虽然滑溜,却是个无用怕事的人,就是事情决撒,也不怕他去告状经官。听见厚卿一场发作,正中下怀,只见他腮边起两朵红云,眉际横一团杀气,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声说道:“刘大少,耐勿要勒浪摆啥格松香架子,勿要说耐格种客人,就是比仔耐再要利害点,倪也勿见得吓杀仔人。
耐开口闭口说倪敲耐格竹杠,倪就算是敲耐格竹杠末哉,老实说,倪格排客人勒倪身浪用格一千、八百,三千搭仔二千洋钱,也勿算啥事体。只有耐末一格铜钱才勿肯用,寒色搂抖极杀仔人,还要说倪敲仔耐格竹杠哉。倪自然总有道理勒,好敲耐格竹杠啘。耐今朝到底那哼?说一句闲话拨倪,勿要勒浪装啥格妈虎。”
厚卿正待要走,却被张书玉翻转面皮,不遗余力的数说了一顿,只气得浑身乱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停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这说话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世上没有王法的么?”一面说,一面仍想脱身走出,早被书玉抢上前劈胸揪祝正是:爱河滚滚,大家同在沉沦;情海茫茫,何苦自寻烦恼。
不知厚卿怎生打发书玉,且待下回交代。
第十一回 对酒当歌忽逢旧友 阳春白雪快和新诗
且说书玉抢步上前,把厚卿胸前衣服一把扭住道:“晓得耐刘大少是有财有势,倪也壳张格哉,上海县新衙门随时耐刘大少格便,耐勿要走嗫。”厚卿被他扭住,不由的心中乱跳,又急又气,嚷道:“你、你、你要怎、怎样?怎、怎么不、不、不问青红皂白,就动、动、动起手来?这、这、这样拉拉扯扯的,算、算、算什么样子!”书玉道:“耐勿理倪格闲话,要想走出去,倪自然只好动手哉啘。”厚卿着了急,把书玉用力一推,想要把他的手推开方好脱身。那知书玉力大非常,一把衣服紧紧的拉住,那里肯放!只是脚下跳着高底,立脚不稳。
厚卿用力一推,来得势猛,竟是仰面一交。厚卿因衣服被他带住,也是一交,跌在书玉身上。那书玉吃了一交筋斗,愈加撒泼,高声喊道:“耐只顾打末哉,唔笃大家来看嗫!”
只一闹,把栈中茶房并隔壁房间的客人,都一齐拥到厚卿房门口来,却不知为着何事。阿宝姐见不是势头,连忙上前拉开厚卿,又把书玉扶起,劝书玉道:“先生勿要实梗嗫!有啥闲话末,好好里替刘大少说,刘大少也无啥勿肯格呀!”又向刘厚卿道:“刘大少勿要动气,倪先生末也是一时之火。耐是老相好哉,总要包涵俚点,大家好好里商量末哉。”书玉跌了一交,头发已经披下,更如枉死城内放出来的小鬼一般,愈加可怕;被阿宝姐扶了起来,也趁势住了口,却还咕噜着道:“俚耐要打末让俚去打末哉,倪索性拿格条性命交拨仔俚完毕。
倪活勒世浪也呒拨啥格好处,拨别人家逼杀快。”
那厚卿被阿宝姐拉开,捺在椅上坐下,看看今天这般风势,料想不得好好开交,走又走不脱,回又回不去,心上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走转,想不出个脱身的法儿。忽想起章秋谷来,曾替方幼恽在陆兰芬处讨回戒指,在上海花柳场中颇颇的有些名气,大家都晓得这一个人,而且为人重义,风骨非常。
若得他肯来劝解书玉,调处这件事情,真是十分把稳,便连忙叫了当差的来,分付他道:“你快快到南兆贵里陈文仙院中,飞请章老爷立刻就来,说我在栈中有要紧事情,无论如何务必请他就到,不可耽搁。”当差的答应了,忙忙到兆贵里去。
只说秋谷自刘厚卿回栈之后,对修甫等说道:“这个人虽是世家子弟,实在俗不可耐,满面上露着浮华之气,不是个可交的人。听见我要行令,便吓得屁滚尿流,这种人真是可笑!
如今他既去了,我们这酒令却止剩了六人,况且这令极是浅近,实在无趣,我们改作即席联句罢。”修甫等一齐称善。
秋谷便先干了一杯,修甫等也干了,问娘姨要过纸笔,秋谷提起笔来正要写起句时,忽见门帘一起,又闯进一个人来。
秋谷忙起身看时,那人向秋谷兜头一揖,道:“你好快活!在苏州闹了个大大的名儿,也不来招呼我一声,没有看见你们的盛会。现在又走到上海来,可被我寻着了。”秋谷连忙回揖。
原来这个人与秋谷是总角之交,姓贡,号叫春树,是一个诗词名手,正与秋谷旗鼓相当,且又生得粉面欺何,素腰压沈,那神情意态一味的温柔抚媚,竟如美女一般,迥非秋谷那一种眉目清扬、神情英武的态度。秋谷与他诗文知己,互相推许。
这贡春树本是杭州人氏,幼年随着父亲,做过一任常州府同知。他父亲终于任所,身后略略有些宦囊,苏州还有几处房屋。贡春树因杭州地方没有什么宗支亲友,便不回原籍,就在常州府城居祝秋谷因曾祖以下坟墓俱在常州,每年春、秋二季,必到常州扫墓,便住在春树家中,诗酒盘桓,十分相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