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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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地眨着眼睛。
“伊柳沙!……伊柳申卡!……亲爱的儿子!我真没有想到是你啊……主啊,你是从哪儿来的呀?……”老太太小声嘟哝着,想挺直身子,用两条衰弱的腿站稳。
他们走进屋。只是在从激动中平静下来以后,本丘克才重又感到身上那件别人的大衣使他那么不舒服,——它太瘦了,紧箍着胳肢窝,妨碍每一个动作。他如释重负脱去大衣,坐到桌边。 “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多少年没有见到你啦。我亲爱的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而且都显老啦!我怎么能认出你呀!”
“好啦,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啊,妈妈?”本丘克含笑问道。
她一面颠三倒四地讲着,一面忙活着:收拾桌子,往火壶里添着炭,抹着脸上的眼泪和炭灰,不断地跑到儿子跟前,摸摸他的手,浑身哆嗦着,紧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烧热了水,亲自给他洗了洗头,从箱子底的什么地方找出来一套旧得发黄的干净内衣给他换上,喂饱了亲爱的客人——一直坐到半夜,眼睛盯着儿子,问这问那,伤心地点着头。
本丘克躺下睡的时候,邻近的钟楼上已经敲了两点。他立刻就睡熟了,进入了梦乡,忘却了现实:他觉得自己是职业学校的淘气的学生,在外面野够了,就躺下酣睡起来,可是母亲却还推开厨房的门,从那里严厉地问道:“伊柳沙,明天的功课都准备好了吗?”——就这样,他脸上浮着紧张愉快的笑容睡熟了。
到天亮,母亲已经来看过他好几次,给他整整被子和枕头,亲亲他那斜垂着一络亚麻色头发的宽大的前额,又悄悄地走开。
过了一天,本丘克又走了、这天早晨,一位穿着军大衣、戴着保护色制帽的同志到他这里来了,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本丘克立即就忙活起来,急忙收拾好手提箱,把母亲给他洗好的一套内衣放在上面,——不舒服地皱着眉头,穿上那件大衣。
他匆匆地和母亲道别,答应她过一个月再来。
“你又上哪儿去呀,伊柳沙?”
“去罗斯托夫,妈妈,去罗斯托夫。很快就会回来……你……你,妈妈,别难过!”他安慰老太太说。
她急忙把自己贴身戴的一个小十字架摘下来,——一面亲着儿子,给他画着十字,一面把十字架挂在他脖子上。整理着领子里的十字架带子,手指直哆嗦,冰凉冰凉的。
“戴着它,伊柳沙、这是——圣尼古拉。米尔利基斯基十字架。大慈大悲的圣徒,他会保护你和拯救你,慈悲的圣徒啊,保护他免灾去难吧……我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她把火热的眼睛紧贴在十字架上,嘟哝说。
她拼命拥抱儿于,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痛苦地向下咧着。一滴一滴的热泪,像春雨一样,洒在本丘克的毛烘烘的手上。本丘克把母亲的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拿开,皱着眉头,跑到台阶上。
罗斯托夫车站拥挤不堪。地上尽是烟卷头和葵花子皮,简直可以没到脚踝。卫戍部队的士兵在车站广场上兜售公家发的军装、烟草和偷来的东西。在大多数南方沿海城市常见的、由不同种族汇成的人群在缓缓地移动着,喧闹着。
“阿斯莫洛夫香烟,阿斯莫洛夫香烟,零卖!”卖香烟的孩子在大声叫喊。
“贱卖,市民先生……”一个可疑的东方人,鬼鬼祟祟地在本丘克的耳边低声说,井且朝自己鼓胀起来的大衣襟挤了挤眼。
“干炒葵花子儿!卖葵花子儿!”挤在车站进口处做生意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南腔北调地叫卖着。
六七个黑海舰队的水兵哈哈大笑着,高声谈论着,穿过人群。他们身着节日的礼服,帽带随风飘荡,钮扣闪着金光,肥大的裤脚L 沾满了灰尘。人群恭敬地给他们让路。
本丘克走着,慢慢地在人群里挤撞。
“金的?!滚你妈的蛋吧!你的金子是火壶上的金子……你以为我不认识怎么的?”一个火花队的瘦弱士兵嘲笑说。
那个卖东西的人摇晃着一条重得可疑的金链子,不服气地对他大声嚷道:“你懂什么呀?……这是金的!……赤金的,告诉你吧,这是从一个审判员手里弄来的……哼,滚你妈的吧,废物一个!给你看看成色戳子……愿不愿意?”
“船队不起航啦……你还在那里胡说什么呀!”旁边有人说。
“为什么不起航啦?”
“报上说的……”
“喂,大耗子,拿到这儿来!”
“我们投票拥护‘第五号’。非这样做不可,否则对我们不利……”
“玉米面粥!好吃的玉米面粥!吃吧!”
“兵车司令保证说:明天我们就动身。”
本丘克找到党委会所在的楼房,顺着楼梯走上二楼。一个肩上扛着上了刺刀的日本造步枪的工人赤卫队队员拦住了他。
“您找谁,同志!”
“我找阿布拉姆松同志。他在这儿吗?”
“往左,第三个房间。”
一个鼻子很大、头发像甲虫一样黑。身材矮小的人左手的手指头放在西服上衣的衣襟里,右手很有规律地摇晃着,正对一个上了点年纪的铁路工人大发雷霆。
“这样可不行!这根本不是组织!用这样的方法去进行宣传鼓动您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从那个铁路工人脸上窘急、遗憾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是想说什么,进行辩解,但是那个黑头发的人没有容他开日;这个人看来非常激动,不想听对方的话,避开对方的视线,喊叫道:“请您立刻就撤消米特琴科的职务!对您那里发生的事情,我们不能不闻不问。韦尔霍茨基要受革命法庭审判!把他逮捕了吗?是吗?……我将坚决主张,把他枪毙!”他严峻地结束了谈话,把激动的脸转向本丘克;火气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所以厉声问道:“您有什么事?”
“您是阿布拉姆松吗?”
“是。”
本丘克把证明文件和彼得格勒一位负责同志写的介绍信交给他,在旁边的窗户台上坐下。
阿布拉姆松仔细地看完了信,忧郁地笑了笑(对自己的大声叫嚷感到难为情),请求说:“请您稍等一会儿,咱们立刻就谈。”
他让那个满脸流汗的铁路工人走了以后,自己也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领来一个魁梧的、脸刮得光光的军人丁颚上有一道浅蓝色的刀砍的伤疤,颇有基于军官的风度。
“这是我们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来,认识认识吧。同志,您……请原谅,我忘记您贵姓啦。”
“我姓本丘克。”
“……本丘克同志……您的专长好像是机枪手吧?”
“是的。”
“这正是我们最需要的!”那个军人笑着说。
他脸上那道伤疤,从耳朵边直到下巴,由于这一笑全都变成了粉红色。
“您能否在尽可能短的期间内,为我们的工人赤卫军组织一个机枪队吗?”阿布拉姆松问道。
“我尽力去做。这是需要些时间的。”
“好,那么您需要多少时间呢?要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还是三个星期?”那个军人把身于倾向本丘克,天真地。期待地笑着问道。
“几天就行。”
“这太好啦。”
阿布拉姆松擦了擦额角,生气地说:“这儿的卫戍部队的士气非常低落,他们已经不顶用了。本丘克同志,我们这儿也和其他各地一样,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工人身上啦_水兵还好,至于步兵……所以,您明白吗,我们想要有一批自己的机枪手。”
他捋了捋那一圈发青的大胡子,关心地问:“您需要些什么物质保证?好,我们会办好的。您今天吃过饭了吗?嗅,当然是没有啦!”
“老兄,你一定挨过不少饿吧?你一眼就能辨出饿肚子的人和吃饱饭的人。这样早你就有了一络白头发,你一定是受过很多苦或者惊吓吧?”本丘克怀着感动的亲切心情,望着阿布拉姆松那满头黑发中右边露出一络刺眼白头发的脑袋,心里想道。跟着送他的人去阿布拉姆松住处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着他:“真是个好小伙子,像个布尔什维克!他的性格有倔强、固执的一面,但又保持着善良的人性。他毫不犹豫地要给一个怠工的,叫什么韦尔霍茨基的家伙判死刑,而对另一个同志却又非常爱护和关心。”
他心头充满了跟阿布拉姆松会见的亲切印象,走到阿布拉姆松在塔甘罗格区边缘上的住所;他在一间堆满书籍的小屋子里休息了一会儿,吃过饭,又把阿布拉姆松写的一张便条交给房子的女主人,然后躺到床上,不记得怎么就睡着了。
第五卷 第五章
四天里,本丘克从早到晚跟党委会派来的由他指挥的工人们一起操练。一共有十六个工人。他们的职业、年龄、甚至民族都很不相同。两个搬运工人,一个是波尔塔瓦的乌克兰人赫维雷奇科,一个是俄罗斯化的希腊人米哈利迪,排字工人斯捷潘诺夫,八个冶金工人,从帕拉莫诺夫矿区来的采矿工人泽连科,一个瘦弱的亚美尼亚籍的面包师格沃尔基扬茨,一个俄罗斯化的德国人,熟练钳工约翰。雷宾德尔,还有两个机车修理厂的工人,而第十七封介绍信却是一个女人带来的,她穿着步兵的棉军服,一双不合脚的大靴子。
本丘克从她手里接过一封封着口的信,并不明白她的来意,问道:“您回去的时候可以到司令部去一趟吗?”
她笑了,惶惑地整理着一缕很宽的、从头巾下面技散出来的卷发,有点畏缩地回答说:“我是派到您这儿来……”‘她摆脱了一时的窘态,停了一下,说,“当机枪手的。”
本丘克满脸涨得通红。
“他们怎么搞的,疯了吗?难道我这儿是妇女突击营吗?……请原谅,这对您不合适:这是一种非常艰苦的工作,必须有男人的力气……这怎么行呢?……不行,我不能收留您!”
他皱起眉头,拆开信,迅速地把介绍信看了一遍,信上很简单地写道,特派遣党员安娜。波古德科同志来由他指挥,他又把阿布拉姆松附在介绍信里的亲笔信看了几遍。亲爱的本丘克同志:我们派一位好同志,安娜。波古德科到您那儿去。我们答应了她热烈的、坚决的要求。我们派她去,希望您能把她训练成一个能战斗的机枪手。我很熟悉这位姑娘。我热诚地把她介绍给您,但是请您注意一个问题:她是一名很可贵的干部,不过太急躁,有狂热情绪(她还没有度过青年时期),请您掌握好她,别叫她于出什么冒失的事儿,请爱护她。
毫无疑问,那八名冶金工人是您队伍的基本成员,是核心;我很注意他们当中的博戈沃伊同志。他是位非常能干的和忠于革命的同志。您的机枪队,从人员构成上看,是国际性的,这很好:战斗力会更强些。
请加快训练。有消息说,好像卡列金正准备要向我们进攻。
致以同志的敬礼!
斯。阿布拉姆松本丘克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姑娘(他们是在莫斯科大街一所房子的地下室里见面的,训练就在这里进行)。光线很弱,她的脸显得很暗,轮廓模糊。
“好吧,有什么办法?”他不很热情地说。“既然是您自愿……而且阿布拉姆松又这样要求……就请留下吧。”
人们团团围住大张着嘴的“马克辛”,脑袋像葡萄嘟噜似的吊在机枪上空,站在后面的人紧压在前面人的背上,贪婪好奇地看着。本任克熟练地、得心应手地把机枪拆成零件,又用准确、考虑周到的慢动作把机枪再装起来,讲解着机枪的构造和每个零件的用途,讲解使用方法,做使用标尺、进行瞄准的示范程式,讲解弹道射程偏差和于弹的最远射程。教授在作战的时候如何选择机枪安放位置,才能避开敌人炮火的射击;他亲自躺在涂着保护色的有裂纹的护极后面,讲述怎样选择有利地形,怎样放置弹箱。
除了面包师格沃尔基扬茨,其余的人都很快掌握了这些知识。格沃尔基扬茨什么都很吃力:不管本丘克把拆卸规则给他讲了多少遍,他还是记不住,总是搞错,弄得手忙脚乱,窘急地嘟哝着:“为什么弄不对呢?啊呀,我这是怎么啦……对不起……应该把它装在这儿。还是不行!……”他失望地叫道,“怎么回事呀?”
“就是啊,‘怎么回事呀!”脸色黝黑、前额和两颊上留着火药炸伤的蓝色斑点的博戈沃伊学着他的腔调说。“因为你是个胡涂虫,所以才不行。应该这样!”
他很有把握地做了把一个零件装到应该装的地方的示范动作。“我从小就喜欢军事工作,”在一片哄笑声中,他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脸上的蓝色伤斑说道。“我做了一门炮,结果它爆炸啦,——害得我好苦。可是由于这个缘故,现在可显出我的本事来啦。”
他的确比大家都更容易、更迅速地掌握了机枪的一套知识。只有格沃尔基扬茨一个人落后了。时常听见他像哭似地、难过地叹道:“又不对头!为什么?——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