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第2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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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会哭瞎眼睛的!”
孩子们对他的态度也同样冷淡,但是等他们渐渐长大起来,他们对父亲的依恋也逐渐增多了。孩子的爱也刺激了葛利高里的心,使他也爱起孩子来了,这种感情又像火花一样,反照到娜塔莉亚身上去。
葛利高里自从跟阿克西妮亚决裂以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要与妻子分离的问题;就是在跟阿克西妮亚重归于好以后,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自己的孩子的母亲。他可以和她们俩共同生活,以不同的感情分别去爱她们,但是妻子死后,他突然觉得阿克西妮亚也变得疏远了,而且还产生了隐约的愤恨情绪,因为她泄露了他们的关系,结果把娜塔莉亚推上了死路。
来到田地以后,葛利高里不管是怎样竭力要忘掉自己的悲伤,——但是思路总是不由自主地又回到这件事情上来。他用工作折磨自己,几个钟头不下收割机,可是始终还在思念着娜塔莉亚;记忆顽强地再现了昔日共同生活中的许多片断和谈话,有的甚至是非常琐碎,毫无意义。只要稍一放纵殷勤的记忆,活生生的、满面含笑的娜塔莉亚立刻就出现在他眼前。他想起了她的身段、步态、整理头发的姿势、她的笑容和说话的音调……
第三天,开始收割大麦。中午时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停下马,葛利高里从收割机的后座上爬下来,把短叉子放到架板上,说:“爸爸,我想回家去一下。”
“为什么?”
“我有点儿想念孩子……”
“好,去吧,”老头子高兴地同意说。“我就趁这个工夫把麦子垛起来好啦。”
葛利高里立即从收割机上卸下自己的战马,骑上去,缓步走过布满黄色麦茬儿的田地,向大道走去。“告诉他说,叫他疼爱你们俩!”娜塔莉亚的声音在葛利高里的耳朵里鸣响,他闭上眼睛,扔开缰绳,沉浸到回忆中去,由着马随意不择道路地瞎走。 被风吹散的稀疏的白云几乎是一动不动地挂在深蓝色的天上。乌鸦在田地里的麦茬子上跳跃。它们整窝整窝地落在麦堆上;老乌鸦嘴对着嘴喂那些不久前才生出羽毛、翅膀飞起来还很不硬棒的小乌鸦。收割过的田地上空是一片乌鸦的吵声。
葛利高里的马总是故意在路边走,偶尔撕下些木槁草的茎叶,嚼了起来,弄得马嚼子叮当直响。有两次,它一看到远处的马,就停下嘶叫,这时葛利高里才醒悟过来,吆喝一声马,视而不见地望着草原。烟尘滚滚的大道、金黄的麦堆和成熟的绿褐色的黍田。
葛利高里刚一到家,赫里斯托尼亚就来了,他神色忧郁,尽管天气炎热,仍旧穿着英国式直领呢子上衣和肥大的马裤。他拄着一根新刨的粗白蜡木杆,两个寒暄了一阵。
“我是来看望您的。听说您遭到不幸的事儿。娜塔莉亚。米伦诺芙娜已经安葬了吗?”
“你是怎么从前线回来的?”葛利高里装作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问话的样子问,很有兴致地打量着赫里斯托尼亚衣着不合身的、有点驼背的身形。
“受伤后,放我回家来休养。一下子就有两颗子弹打进了我的肚子。这些该死的子弹就窝在肠子旁边。弄得我不得不拄着拐棍走路,这不是吗?”
“在哪儿受的伤?”
“在巴拉绍夫附近。”
“攻下巴拉绍夫来了吗?怎么伤的?”
“我们进行冲锋。攻下了巴拉绍夫,还有波沃里诺。我也参加了这次战斗。”
“好,讲讲,你在哪个部队里,咱们村的人还有谁和你在一起儿?请坐,抽烟吧。”
有客人来使葛利高里非常高兴,这就可以谈谈别的跟他的悲伤毫不相于的事情。
赫里斯托尼亚很机灵地意识到葛利高里并不需要他的同情慰问,就兴高采烈地、但是慢腾腾地讲起攻占巴拉绍夫的战斗和他的受伤的经过。他抽着一支卷得很粗的烟卷,用浓重的低音说:“我们排成步兵阵形,借向日葵掩护往前冲锋。他们自然又是机枪,又是大炮,当然也有步枪,拼命向我们射击。我这个人是最惹人注目的,我走在散兵线里,就像鹅走在鸡群里,不管我怎么往下弯腰,还是我最显眼,于是它们,就是子弹哪,当然就朝我来啦。算我运气好,占了个于高的便宜,如果矮一点儿——那就正好打在脑袋上啦!这些于弹已经没有什么劲儿啦,但是这也把我的肚子打得像开了锅似地直翻腾;而且每一颗子弹,他妈的都像是从炉子里飞出来的一样烫……我用手摸了摸这块地方,觉得出子弹已经卡在我的身上啦,像脂肪瘤一样,在皮肤里乱滚,这两颗子弹相隔有二寸半。好,我用手指头接了按,就倒在地上了。心里想,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啦,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最好还是躺在这里吧,不然,再飞来一颗子弹,劲头儿再大一点儿,那肚子非打个窟窿不可。好,我就躺在那里。隔不了一会儿,我就摸摸它们,这两颗子弹。它们还是呆在那里,两颗离得不远儿。哎呀,这可把我吓坏啦,心想:如果这两颗该死的子弹漏进肚子里去可怎么办呀?它们要是在肠子中间乱窜月眶生可怎么找到它们呀?而且也不会有我的好啊。可是人的身体,就连我的也一样,都很单薄,如果子弹跑到大肠里去——那时候走起路来,它们在里面就会像邮车的铃铛一样丁零丁零乱响。那么一来,可就全完啦。我躺在那儿拧下一个向日葵的花盘来,吃着生葵花子,可心里却非常害怕。
咱们的散兵线已经走远啦。好,等攻下了巴拉绍夫,我也被弄到那儿去了。躺在季尚斯克的战地小医院里。那儿有位医生,很伶俐,像只麻雀一样。他总是劝我:“我把子弹给你取出来,怎么样?‘可是我的头脑也并不那么简单……我问他:”医官老爷,这两颗子弹会不会漏到内脏里去呢?’他说:“不会,绝对不会。‘好,这时候我想,不能让他们把于弹取出来!我懂得他们这一套!把于弹一取出来,还等不到伤口长好——就又叫你回部队去啦。我说:”医官老爷,不用,不用费事啦。
我觉得让它们留在身上倒更有趣些。我想把它们带回家去,给我老婆开开眼,再说它们也不会碍我的事,分量很有限嘛,‘他骂了我一顿,可是还是让我回家里来休养一个星期。“
葛利高里笑着听完这一篇天真的谈话,问:“你跑到哪个部队去啦,在哪一团?”
“在第四混合团。”
“咱们村里人还有谁和你在一起儿呢?”
“咱们村里的人可多啦:阔人阿尼库什卡、别斯赫列布诺夫、科洛维金。阿基姆、米罗什尼科夫。谢姆卡和戈尔巴乔夫。吉洪。”
“喂,哥萨克们怎么样?他们不抱怨吗?”
“自然啦,他们对军官都很不满。派来那么一帮混蛋,简直叫人活不下去啦!
几乎全是俄罗斯人,没有一个哥萨克。“
赫里斯托尼亚讲着,不断扯扯上衣的短袖子仿佛是相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似的,惊异地打量和抚摸着自己英国裤子膝盖上起毛的结实的呢子。
“真可惜,没能找到双我穿着合适的皮鞋,”他思量着说。“英国这样的大国,就没有像我这样大脚丫子的人……咱们这几种的是小麦,吃的是小麦,大概他们那儿也跟俄罗斯一样,只吃大麦。那他们怎么会长出这样大的脚丫子呢?全连都换上了新军装,换上了新靴子,还送来香烟,可是——怎么也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葛利高里很有兴致地问。
赫里斯托尼亚笑了说:“外表很好,内里很糟。你知道吗?哥萨克们又不愿意打仗啦。当然是因为这场战争是打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他们都这么说,绝不打到霍皮奥尔河地区以外……”
葛利高里送走赫里斯托尼亚以后,经过短时间的考虑,决定:“在家里住一个星期,就回前线去。在这儿会把我闷死的。”他在家里一直呆到傍晚。回忆起童年时代的情景,用芦苇给米沙特卡做了一个风车,用马鬃编了一个捉麻雀的网,给女儿做了个很精巧的、轮子能转的小车,还配有装饰得很漂亮的车辕,他还试图用破布做一只布娃娃,但是他没有做成;后来请杜妮亚什卡帮忙才把娃娃做好了。
葛利高里以前对孩子们从来没有这样留心过,孩子们起初对他的一些主意也并不怎么相信,但是到了后来却一分钟也不离开他了。傍晚,葛利高里准备到地里去了,米沙特卡含着眼泪,说:“你永远是这么个人!来那么一会儿,就又把我们扔下走啦……你把雀网、风磨和响板都拿走吧,全都拿走吧!我不要啦!”
葛利高里把儿子的两只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巴掌里说:“如果这样——那咱们这么办。你是个哥萨克,那就跟着我到地里去:咱们去割大麦,垛麦子,你跟爷爷坐在收割机座上赶马。那儿草里的蝈蝈儿可多啦!山沟里有各种各样的小鸟儿!波柳什卡留在家里帮奶奶干点儿家务活儿。她不会抱怨咱们的。她,姑娘家——就是擦地板,用小桶帮奶奶从顿河里挑水,她们女人家的事多得很呢,是吧?怎么样,赞成我的意见吗?”
“这怎么会不赞成呀!”米沙特卡高兴地大声叫起来。由于预感到未来的快乐,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伊莉妮奇娜却不同意。
“你把他带到哪儿去?尽出馊主意!你叫他在哪儿睡觉?谁来照顾他呀?老天爷保佑,万一他跑到马跟前去——叫马踢了,或者叫蛇咬了,那还得了。别跟你爸爸去,乖孩子,留在家里吧!”她劝孙子说。
但是米沙特卡眯缝得窄窄的眼睛忽然凶光四射(完全像爷爷潘苔莱发怒的时候一样),紧攥着小拳头,尖声哭叫道:“奶奶,别说啦!反正我是要去的!好爸爸,亲爱的,别听她的!
葛利高里笑着把儿子抱起来,安慰母亲说:“叫他跟我一起儿睡。我们从家里骑马一步一步地走,我还能叫他摔着?妈妈,你给他准备衣裳吧,别担心——我保证他囫囫囵囵的,明天天黑以前就给你送回来。”
葛利高里跟米沙特卡的感情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葛利高里在鞑靼村度过的两个星期中,只见到三次阿克西妮亚,而且每次都是一晃就过去了,她聪明、有心计,尽量避免跟葛利高里见面,她明白,最好是别跟他碰面。女人特有的感觉使她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她知道,在这个关口,感情上如果表现得一不小心,或者不合时宜,都会惹翻他,使他讨厌自己,就会在他们的关系上结下些疙瘩。她在等待葛利高里自己开口跟她说话。这在他动身回前线去的前一天实现了,他赶着运麦子的车从地里回来,天色已经晚了,暮色苍茫,在村边靠草原的一条胡同里遇上了阿克西妮亚。她远远地向他行了个礼,面带微笑。笑中既有期待,又有不安。葛利高里也向她回礼,但是总不能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啊。
“你好啊?”他问,不知不觉地勒紧了马缰绳,使马的脚步放慢。
“还好,谢谢,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
“怎么看不见你啦?”
“下地去啦……一个人在张罗家里地里的活儿。”
米沙特卡跟葛利高里一起坐在车上。也许正是这个缘故,葛利高里才没有叫马停下来,没有跟阿克西妮亚多说话。他走过了几沙绳,听见了叫喊声,又转回身去。
阿克西妮亚站在篱笆旁边。
“在村里住些日子吗?”她激动地撕着一朵折下来的延寿菊花瓣问。
“一两天就走。”
从阿克西妮亚曾一度犹豫不决的神情来判断,她是还想问些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问,只是挥了挥手,匆匆向牧场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第七卷 第十九章
天空乌云密布,蒙蒙细雨像用筛子筛下来似的。娇嫩的再生草。艾蒿和散布在草原上的野荆棘丛上都闪着水珠。
由于提前结束假期,离开村子,使普罗霍尔非常恼火,他默不作声地走着,路上一句话也不跟葛利高里讲。他们在谢瓦斯季扬诺夫斯克村外遇到了三个骑马的哥萨克、他们并缰走着,用靴后跟催赶着马,热闹地交谈着。其中有个上了点儿年纪、棕红胡子的哥萨克,穿着件灰色土布棉袄,从老远就认出了葛利高里,大声对同伴们说:“看哪,弟兄们,走来的人是麦列霍夫呀!”他走到葛利高里跟前以后,勒住了高大的棕色马。
“你好啊,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他向葛利高里问候说。
“你好啊!”葛利高里一面回答,一面细心回忆起在什么地方遇到过这个棕红胡子。神情忧郁的哥萨克。
看来,这个哥萨克是不久以前才晋升为准尉的,他为了显示自己不是个普通的哥萨克——干脆就把崭新的肩章钉在棉袄上。
“认不出来了吧?”他策马来到葛利高里紧跟前问道,伸出长满棕红色长毛的大手,喷出刺鼻的伏特加气味。新出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