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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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扔下勺子,用手巾捂着脸,无声地大笑不止,身子直摇晃。他的火头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大笑过了。除了杜妮亚什卡,大家都笑了。
桌上的气氛顿时愉快活跃起来。但是等台阶上一响起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脚步声,大家的脸一下子都严肃了起来。老头子旋风似地冲了进来,身后拖着一根很长的赤杨树枝。
“看哪!看哪!足够你们这些可恶的长舌头娘儿们受用的啦!你们这些长尾巴的妖精!……你们不是说没有树条子吗?!哪!这是什么?老妖精,也够你受用的啦!你们都给我尝尝吧!
厨房里容不下这根大长树枝子,老头子打翻了铁锅,然后又轰隆一声把它扔到门廊里,——气喘吁吁地坐到桌边。
显然他的情绪变得坏透了。他哼哧哼哧、一声不响地吃起饭来。其余的人也都不做声。达丽亚的眼睛看着桌子,不敢抬起来,怕笑出声。伊莉妮奇娜唉声叹气,低声嘟哝:“嗅,主啊,主啊,我们的罪过太大啦!”只有杜妮亚什卡一个人没有心思笑,还有娜塔莉亚,除了老头子不在的时候曾经露出一丝痛苦的笑意外,这会儿又变得心事重重,无限忧伤。
“拿点盐来!拿面包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偶尔用闪烁的目光源着家人,威严地大声喊叫。
这场家庭口角竟出人意料地结束了。大家都沉默不语的时候,米沙特卡又把老头子惹火了。米沙特卡经常听见奶奶跟爷爷吵嘴的时候骂爷爷的那些花哨的称呼,当他看到爷爷正准备要把全家人都打一顿,而且吵得全家鸡犬不宁,他那幼小的心灵深为激动,——他的鼻孔直哆嗦,突然清脆地大声喊:“你吵得够可以啦,瘸鬼!
最好拿棍子使劲儿敲你的脑袋,看你再敢来吓唬我们的奶奶!
“你这是说打我……打爷爷……是吗?”
“打你!”米沙特卡勇敢地肯定说。
“难道可以这样跟你的亲爷爷……说这样的话吗?!
“那么你嚷嚷什么啊?”
“瞧,这小家伙有多凶狠?”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捋着大胡子,惊愕地瞟了大家一眼。“老妖精,这些话都是从你那里听来的!都是你教的!”
“谁教他啦?这个野小子完全像你,像他爸爸!”伊莉妮奇娜怒气冲冲地辩解说。
娜塔莉亚站起来,打了米沙特卡一下子,教训说:“不许学这种样子跟爷爷说话!不许学这些!”
米沙特卡把脸扎在葛利高里的两膝间,大哭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非常溺爱孙子,他从桌子旁边跳起来,流出眼泪,也不擦顺着大胡子淌下来的泪珠,高兴地喊:“葛利什卡!好儿子!真他妈妈的!老太婆说得对!是咱们家的孩子!
是麦列霍夫家的血统!……瞧,这血统表现出来啦!这小家伙对谁都不含糊!……
我的小孙子!亲爱的!……哪,你打我这个老胡涂吧,用什么打都行!……揪我的大胡子吧,哪!于是老头子把米沙特卡从葛利高里手里拉过去,把他高举在头顶上。
吃完早饭,大家都从桌边站起来。妇女们洗碗盘,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点上烟,对葛利高里说:“有件事要求你,似乎不太合适涸为你是我们的客人,可是没有办法……请你帮帮忙,把篱笆扶起来,把场院围好,不然什么东西都弄得东倒西歪,眼下不好意思去求别人来帮忙。因为家家都破坏得一塌糊涂。”
葛利高里很高兴地答应了,于是他俩在场院里一直于到吃午饭,把篱笆都修复了。
老头子在菜园子里埋着木桩子,问道:“谁都不动手去割草,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再买点儿草。你看家业怎么个搞法?活儿还值得于吗?也许过一个月,红党又来啦,那不又他妈的全都白干了吗?”
“我不知道,爸爸,”葛利高里坦白地承认说。“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究竟谁会把谁打倒。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仓里用不着有多余的粮食,牲口棚里也用不着有多余的牲口。这年头儿,多了没有用。就拿我丈人来说吧,辛辛苦苦地于了一辈子,发了财,耗费了自己的血汗,也耗费了别人的血汗,到头来剩下了些什么呢?只剩下满院子一片焦土!”
“小伙子,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老头子长叹一声,同意说。
再没有多谈什么家业的事情。只是在下午,老头子看见葛利高里正在特别仔细地安装场院士的小门,就恼恨、伤心地说:“马马虎虎装上算啦。费那么大的劲干什么?也不让它在那儿立一辈子!”
看来,直到现在,老头子才明白自己为使生活照老样子过下去所做的努力,全是枉费心机……
太阳落山以前,葛利高里不于了,走进屋子里。只有娜塔莉亚一个人在内室里。
她像过节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一条蓝呢子裙子和天蓝色的府绸上衣,胸前绣着一朵花,袖口上镶着花边,这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适。脸上泛起淡淡的粉红色,因为刚才用肥皂洗过脸,所以显得容光焕发。她正在箱子里找什么东西,但是一看见葛利高里,她就把箱盖放下,含笑站直了身子。
葛利高里坐在箱子上说:“你也来坐一会儿,不然明天我就走啦,咱们连句话儿也没有说。”
她驯顺地在他身旁坐下,有些害怕似的斜了他一眼。但是出乎她意料,他抓住她的一只手,亲热地说:“你很水灵,好像根本没有生过病似的。”
“又活过来啦……我们妇道人家都像猫一样,耐折腾哪。”她畏怯地笑着,低下头去说。
葛利高里看见了她那粉红色透亮的、生着一层茸毛的、柔软的耳郭和后脑勺上头发缝中间的黄色头皮,问:“脱头发吗?”
“差不多要脱光啦。很快就会脱成秃子啦。”
“我现在就给你剃剃头,好吗?”葛利高里突然建议说。
“你这是怎么啦!”她吃惊地说。“那样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啦?”
“应该剃一剃,要不头发就长不出来了。”
“妈妈已经答应用剪子给我剪剪,”娜塔莉亚窘急地笑着说,赶紧把一块雪白的漂白头巾蒙在脑袋上。
她坐在他的身旁,她是他的妻子和米沙特卡、波柳什卡的母亲。她为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脸洗得干干净净。她急忙蒙上头巾,是不想让他看到她病后脱了头发的丑样子,她的头略微往一边歪着坐在那里,显得那么可怜、难看,然而却依然容光焕发,具有一种纯洁的内在美。她总是穿高领衣服,为了不叫他看见她自杀时脖子上留下的伤痕。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一阵猛烈的恩爱激情涨满了葛利高里的心。
他很想对她说几句温柔、亲密的话,但是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句,于是默默地把她搂到怀里,亲了亲她那扁平白净的额角和忧郁的眼睛。
不,他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她。阿克西妮亚使她的一生失去了光彩。丈夫的激情弄得她神魂颠倒,浑身像火烧似的,她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西沉的太阳的紫色余晖洒进内室。孩子们在台阶上喧吵。可以听到,达丽亚把烤热的瓦罐从炉膛里拖出来,不满意地对婆婆说:“您大概没有天天挤牛奶吧。不知道为什么那头老牛的奶出得少啦……”
牛群牧放归来,哗哗地叫个不停,孩子们用马尾编的鞭子抽得啪啪乱响。村里公用的种牛暗哑、断续地叫着。它那缎子似的前胸垂肉和扁平的脊背被牛虹咬得血迹斑斑。种牛恶狠狠地摇晃着脑袋;走着走着,两只间距宽宽的犄角触到阿司塔霍夫家的篱笆上,把篱笆撞倒,又往前走去。娜塔莉亚往窗外看了看,说:“公牛也撤到顿河对岸去啦,妈妈说:村子里的枪声一响,它就冲出河边的牛棚,袱水过河去,一直藏在河湾里。”
葛利高里陷于默默的沉思。为什么娜塔莉亚的眼睛这样忧郁?而且眼睛里还有某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时隐时显。甚至在幸福的时刻,她也这样忧郁,这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也许她已经听说他在维申斯克与阿克西妮亚相会的事情了吧?
他终于问:“为什么今天你的脸色这样阴沉?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儿吧,娜塔莎?
告诉我,行吗?“
他以为娜塔莉亚会哭鼻子抹泪责备他……但是娜塔莉亚却惊讶地回答说:“没有,什么也没有,你是这样觉得,我什么也没……真的,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
一低头或者拿点儿什么东西的时候头就有点儿晕——眼睛就发黑。“
葛利高里目光紧逼地看了看她,又问:“我不在家,你没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人动你吗?“
“没有,瞧你说的!我一直躺在床上生病。”她直盯着葛利高里,甚至还微微一笑。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明天一早你就动身?”
“天一亮就动身。”
“多住一天不行吗?”娜塔莉亚没有把握地、怀着微弱的希望请求说。
但是葛利高里否定地摇了摇头,于是娜塔莉亚叹了一口气,说:“你现在……
得戴肩章了吧?“
“得戴啦。”
“好,那就脱下衬衣来,我趁天还亮给你缝上。”
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脱下了军便服。衣服上的汗还没有干。背上和肩上被武装带磨得发亮的地方,还有些黑乎乎的湿印子。娜塔利亚从箱子里找出一副被太阳晒得褪色的保护色肩章问:“是这个吗?”
“是这个。你还收着哪?”
“我们把箱子埋起来啦,”娜塔莉亚一面往针眼里穿线,一面含糊不清地说,偷偷把落满尘土的军便服凑到脸上,贪婪吸了一口咸丝丝的亲人的汗气味儿……
“你这是干什么呀?”葛利高里不解地问。
“这上面有你身上的味儿……”娜塔莉亚眼睛闪耀着,低下头去,想要掩饰突然涌到脸颊上的红晕,开始迅速地缝起来。
葛利高里穿上军便服,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
“你戴着肩章神气多啦!”娜塔莉亚喜不自胜地望着丈夫,说。
但是他斜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左肩,叹了日气,说:“最好能一辈于不看到它们。你是什么也不懂呀!”
他们又在内室里的箱于上拉着手,无言地默默坐了很久,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后来,当天色黑了下来,厢房的紫色阴影洒满已经返凉的地面,他们走到厨房里去吃晚饭,黑夜降临。直到黎明前,天上繁星点点,樱桃园里的夜莺一直唱到东方发白的时候、葛利高里醒来,闭着眼睛躺了很久,倾听着夜莺婉转、甜蜜的歌唱,然后竭力不惊醒娜塔莉亚,轻轻地起床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
潘苔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喂着战马,大献殷勤地建议说:“出发以前我去给它洗个澡好吗!”
“不用啦,”在清晨的潮冷中瑟缩的葛利高里回答说。
“睡得很好吗!”老头子问。
“睡得好极啦!就是夜莺把我吵醒啦。倒霉透啦,它们整整吵了一夜!”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马料袋子从马头上摘下来,笑着说:“小伙子,它们就知道唱啊,唱啊。有时候真羡慕这些神鸟……什么打仗呀,什么倾家荡产呀,它全不用管……”
普罗霍尔骑马来到大门口。他脸刮得光光的,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爱说爱笑。
他把马缰绳拴在柱子上,走到葛利高里跟前来。帆布衬衣烫得平平整整,肩膀上戴着新灿灿的肩章。
“你也戴上肩章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他朝葛利高里走过来的时候,大声说,“该死的东西,在箱子里闲得够久啦!如今咱们戴吧!戴到死也戴不坏的!
我对老婆说:“傻娘儿们,你别把它缝死。稍稍连上一点儿,风吹不掉就行啦!‘不然,咱们的事儿可是两说着哪,啊?一旦被俘,人家立刻就会从肩章士认出来,虽然我不是军官,然而究竟也是个上士啊。他们会说:”该死的东西,你既然会往上爬——自然也知道怎么把脑袋伸进绞索里!“你看,我的肩章是怎么缝的了吗?
滑稽透啦!“
普罗霍尔的肩章的确没有缝死,只略微连着一点儿。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哈哈大笑起来。灰白的大胡子里闪烁着一个也没有掉的、白亮的牙齿。
“这真是个好样的战士!那就是说,一看苗头不对,——立刻就把肩章扔掉,是吗?”
“那么,你以为——怎么样呢?”普罗霍尔苦笑一声说。
葛利高里笑着对父亲说:“爸爸,你看,我找的这个传令兵怎么样?跟他一起,遇上什么倒霉的事儿——都能逢凶化吉!”
“不过俗话可是这么说的,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今天死。我可要明天才死哩,”普罗霍尔辩解说,一下就把肩章撕下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里。“咱们们到了前线再缝上也不晚哪。”
葛利高里匆匆吃过早饭,就跟家人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