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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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头,站在东角门首,叫道:“哥,你往那去?这咱才出来?”西门庆道:“我
有勾当去。”妇人道:“怪行货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说话。”那西门庆见他叫的
紧,只得回来。被妇人引到房中,妇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两只手拉着说道:“我
不好骂出来的,怪火燎腿三寸货,那个拿长锅镬吃了你!慌往外抢的是些甚的?你
过来,我且问你。”西门庆道:“罢么,小淫妇儿,只顾问甚么!我有勾当哩,等
我回来说。”说着,往外走。妇人摸见袖子里重重的,道:“是甚么?拿出来我瞧
瞧。”西门庆道:“是我的银子包。”妇人不信,伸手进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顶金
丝[髟狄]髻来,说道:“这是他的[髟狄]髻,你拿那去?”西门庆道:“他问
我,知你每没有,说不好戴的,教我到银匠家替他毁了,打两件头面戴。”金莲问
道:“这[髟狄]髻多少重?他要打甚么?”西门庆道:“这[髟狄]髻重九两,
他要打一件九凤甸儿,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金莲道
:“一件九凤甸儿,满破使了三两五六钱金子够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
两六钱,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甸儿。”西门庆道:“满池娇
他要揭实枝梗的。”金莲道:“就是揭实枝梗,使了三两金子满顶了。还落他二三
两金子,够打个甸儿了。”西门庆笑骂道:“你这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随
处也捏个尖儿。”金莲道:“我儿,娘说的话,你好歹记着。你不替我打将来,我
和你答话!”那西门庆袖了[髟狄]髻,笑着出门。金莲戏道:“哥儿,你干上了
。”西门庆道:“我怎的干上了?”金莲道:“你既不干上,昨日那等雷声大雨点
小,要打着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顶[髟狄]髻来,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
不走。”西门庆笑道:“这小淫妇儿,单只管胡说!”说着往外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孟玉楼、李娇儿在房中坐的,忽听见外边小厮一片声寻来旺儿,
寻不着。只见平安来掀帘子,月娘便问:“寻他做甚么?”平安道:“爹紧等着哩
。”月娘半日才说:“我使他有勾当去了。”原来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
里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说娘使他有勾当去了。”月娘骂道:
“怪奴才,随你怎么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语,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楼众人说
道:“我开口,又说我多管。不言语,我又憋的慌。一个人也拉剌将来了,那房子
卖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摇铃打鼓的,看守甚么?左右有他家冯妈妈子,再派一
个没老婆的小厮,同在那里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来旺两口子去!
他媳妇子七病八痛,一时病倒了在那里,谁扶侍他?”玉楼道:“姐姐在上,不该
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们不好主张的,下边孩
子每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骗三的,也甚是没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话儿,与
他爹笑开了罢。”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这个意。我又不曾和他两个嚷闹,
他平白的使性儿。那怕他使的那脸[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儿!他背地对人
骂我不贤良的淫妇,我怎的不贤良?如今耸七八个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贤良!自古
道,顺情说好话,干直惹人嫌。我当初说着拦你,也只为好来。你既收了他许多东
西,又买他房子,今日又图谋他老婆,就着官儿也看乔了。何况他孝服不满,你不
好娶他的。谁知道人在背地里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过水,只瞒我一个儿,
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谁想他只当把个人儿歇
了家里来,端的好在院里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丽狐哨,乔龙画虎的,两面
刀哄他,就是千好万好了。似俺每这等依老实,苦口良言,着他理你理儿!你不理
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里。随我去,你每不
要管他。”几句话说的玉楼众人讪讪的。
良久,只见李瓶儿梳妆打扮,上穿大红遍地金对襟罗衫儿,翠盖拖泥妆花罗裙
,迎春抱着银汤瓶,绣春拿着茶盒,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月娘叫小玉安放
座儿与他坐。落后孙雪娥也来到,都递了茶,一处坐地。潘金莲嘴快,便叫道:“
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时不说话
,都为你来!俺每刚才替你劝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
教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罢。”李瓶儿道:“姐姐吩咐,奴知道。”于是向月娘面前
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
来撺掇。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以此众人再不敢复言
。金莲在旁拿把抿子与李瓶儿抿头,见他头上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并金累
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因说道:“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有些抓头
发,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观音满池娇,是揭实枝梗的好。”这李瓶儿老实,就说道:
“奴也照样儿要教银匠打恁一件哩!”落后小玉、玉箫来递茶,都乱戏他。先是玉
箫问道:“六娘,你家老公公当初在皇城内那衙门来?”李瓶儿道:“先在惜薪司
掌厂。”玉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许多里长
老人,好不寻你,教你往东京去。”妇人不省,说道:“他寻我怎的?”小玉笑道
:“他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灾。”玉箫又道:“你老人家乡里妈妈拜千佛,昨日
磕头磕够了。”小玉又说道:“昨日朝廷差四个夜不收,请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
这话么?”李瓶儿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说你老人家会叫的好达达!”
把玉楼、金莲笑的不了。月娘骂道:“怪臭肉每,干你那营生去,只顾奚落他怎的
?”于是把个李瓶儿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
房去了。
良久,西门庆进房来,回他雇银匠家打造生活。就计较发柬,二十五日请官客
吃会亲酒,少不的请请花大哥。李瓶儿道:“他娘子三日来,再三说了。也罢,你
请他请罢。”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左右有老冯看守,你这里再教一个和天福儿
轮着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罢。上房姐姐说,他媳妇儿有病,去不的。”西门庆
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儿两个轮,一递一日,狮子街房
子里上宿。”不在言表。
不觉到二十五日,西门庆家中吃会亲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杂耍步戏。四个
唱的,李桂姐、吴银儿、董玉仙、韩金钏儿,从晌午就来了。官客在卷棚内吃了茶
,等到齐了,然后大厅上坐席。头一席花大舅、吴大舅;第二席吴二舅、沈姨夫;
第三席应伯爵、谢希大;第四席祝实念、孙天化;第五席常峙节、吴典恩;第六席
云里守、白赉光。西门庆主位,其余傅自新、贲第传、女婿陈敬济两边列坐。乐人
撮弄杂耍数回,就是笑乐院本。下去,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间着清吹。
下去,四个唱的出来,筵外递酒。应伯爵在席上先开言说道:“今日哥的喜酒,是
兄弟不当斗胆,请新嫂子出来拜见拜见,足见亲厚之情。俺每不打紧,花大尊亲,
并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为何来?”西门庆道:“小妾丑陋,不堪拜见,免
了罢。”谢希大道:“哥,这话难说。当初有言在先,不为嫂子,俺每怎么儿来?
何况见有我尊亲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后做亲,又不同别人。请出来见见怕怎的?
”西门庆笑不动身。应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着拜见钱在这里,不白
教他出来见。”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单管胡说。”吃他再三逼迫不过,叫过玳
安来,教他后边说去。半日,玳安出来回说:“六娘道,免了罢。”应伯爵道:“
就是你这小狗骨秃儿的鬼!你几时往后边去,就来哄我?”玳安道:“小的莫不哄
应二爹!二爹进去问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进去?左右花园中熟径,好不
好我走进去,连你那几位娘都拉了出来。”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狮狗,好不利害
。倒没有把应二爹下半截撕下来。”伯爵故意下席,赶着玳安踢两脚,笑道:“好
小狗骨秃儿,你伤的我好!趁早与我后边请去。请不将来,打二十栏杆。”把众人
、四个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边立着,把眼只看着他爹不动身。西门庆无法可处
,只得叫过玳安近前,吩咐:“对你六娘说,收拾了出来见见罢。”那玳安去了半
日出来,复请了西门庆进去。然后才把脚下人赶出去,关上仪门。孟玉楼、潘金莲
百方撺掇,替他抿头,戴花翠,打发他出来。厅上铺下锦毡绣毯,四个唱的,都到
后边弹乐器,导引前行。麝兰[云爱][云逮],丝竹和鸣。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
袖罗袍,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
落缤纷,裙边环佩叮当,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越
显红鸳小。正是:
恍似[女亘]嫦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
当下四个唱的,琵琶筝弦,簇拥妇人,花枝招展,绣带飘摇,望上朝拜。慌的众人
都下席来,还礼不迭。
却说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在大厅软壁后听觑,听见唱“喜得
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直至“永团圆,世世夫妻”。金
莲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
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那月娘虽故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免有几
分恼在心头。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得生出几个口
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
沉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俺每今日得见
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因唤玳安儿:“快请你娘回房里,只怕劳动着,倒
值了多的。”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良久,李瓶儿下来。四
个唱的见他手里有钱,都乱趋奉着他,娘长娘短,替他拾花翠,叠衣裳,无所不至
。
月娘归房,甚是不乐。只见玳安、平安接了许多拜钱,也有尺头、衣服并人情
礼,盒子盛着,拿到月娘房里。月娘正眼也不看,骂道:“贼囚根子!拿送到前头
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里来做甚么?”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里来。”月娘叫
玉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时,吴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走进后边来见月娘。月
娘见他哥进房来,连忙与他哥哥行礼毕,坐下。吴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这里打
搅,又多谢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对我说,你与姐夫两下不说话。我执着要来劝你
,不想姐夫今日又请。姐姐,你若这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自古痴人畏妇,
贤女畏夫。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今后他行的事,你休要拦他,料姐夫他也不肯
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显出你贤德来。”月娘道:“早贤德好来,不教人这般
憎嫌。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我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忘故了的算帐。你也不要
管他,左右是我,随他把我怎么的罢!贼强人,从几时这等变心来?”说着,月娘
就哭了。吴大舅道:“姐姐,你这个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两
口儿好好的,俺每走来也有光辉些!”劝月娘一回。小玉拿茶来。吃毕茶,只见前
边使小厮来请,吴大舅便作辞月娘出来。当下众人吃至掌灯以后,就起身散了。四
个唱的,李瓶儿每人都是一方销金汗巾儿,五钱银子,欢喜回家。自此西门庆连在
瓶儿房里歇了数夜。别人都罢了,只有潘金莲恼的要不的,背地唆调吴月娘与李瓶
儿合气。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儿尚不知堕他计中,每以姐姐呼之
,与他亲厚尤密。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