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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幻灭-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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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爬上荒凉的山坡,渴得要死的时候,偶而会发现一个果子给他解渴;这个果子就是你!”吕西安说着,扑在阿泰兹怀里,一边哭一边亲他的额角。“我把良心寄存在你这里了,将来再还我吧。”

阿泰兹庄严的说道:“我认为定期的忏悔是个骗局。那么一来,忏悔变了作恶的奖品。忏悔可是一种贞操,是我们对上帝的责任。忏悔过两次的人是最可恶的伪君子。我怕你只想用忏悔来抵消你的罪孽!”

吕西安听着这几句话失魂落魄,慢吞吞的走回月亮街。第二天,稿子经过阿泰兹修改,送回来了,吕西安带往报馆。从此他郁郁不乐,有时面上也遮盖不了。晚上他看见竞技剧场客满,少不得感到第一次登台的激动,再加他对柯拉莉的爱情,情绪越发紧张。各式各样的虚荣心成了问题,他眼睛望着观众的表情,象被告望着法官和陪审员的脸:听见场子里一有唧唧哝哝的声音就发抖;台上有一点儿小事,柯拉莉上场下场,音调略微有些高低,都使他心惊胆战。柯拉莉演的是一出开始可能失败而以后仍会走红的戏,那天可是失败了。柯拉莉出场没有人鼓掌,正厅里冷冰冰的使她吃惊。除了卡缪索的包厢,别的几个都没有掌声。二楼和三楼上的人把卡缪索嘘了好几回。鼓掌队拍手的方式明明过火,被楼厅的看客喝住了。玛丹维尔很勇敢的鼓掌,假仁假义的佛洛丽纳,拿当,曼兰,在旁附和。戏完全砸了。柯拉莉的更衣室里来了一大批人,他们的安慰使她愈加难受。女演员回去,灰心绝望,主要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吕西安。

“咱们被勃罗拉出卖了,”吕西安说。

柯拉莉内心受到伤害,发了一场高烧,第二天不能登台。她的艺术生涯眼看搁浅了。吕西安藏起报纸,躲在饭间内拆看。所有的副刊编辑都说,戏失败的责任在于柯拉莉:她对自己估价太高,她在大街上讨人喜欢,可不适宜进竞技剧场;她固然有心向上,可惜不自量力,不该担任那个角色。吕西安看到许多评论柯拉莉的文章,跟他当初对付拿当的一套假仁假义的手法没有分别。他好比克罗托内人米龙①劈开了橡树,一双手被树干卡住了一样,气得脸色发青。他的朋友们用殷勤,关切,仿佛是一片好心的话,替柯拉莉出了一些极恶毒的主意。他们劝她演另外几种人物,正是奸诈的记者明知道跟她的路子完全相反的角色。这些保王党刊物的论调,准是拿当教唆出来的。至于自由党的大报和小报,用的又是吕西安常用的一派卑鄙和挖苦的手段。柯拉莉听见一两声抽噎,从床上起来走到吕西安身边,发现了报纸,拿来看了,看完一声不响又去睡了。佛洛丽纳跟打击柯拉莉的一伙通同一气,早就料到这个结局,把柯拉莉的台词背熟了,还由拿当帮她排练。戏院当局不肯放弃这本戏,打算叫佛洛丽纳接替柯拉莉。经理来探望可怜的女演员,她流着眼泪,生气全无;等到经理当着吕西安说出当晚不能不照常开演,佛洛丽纳能够担任柯拉莉的角色,柯拉莉却一骨碌坐起来,跳下床,叫道:

“我照样能上台。”

①米龙,公元前六世纪希腊的大力士和运动健将。

说完她晕过去了。佛洛丽纳补了她的缺,一举成名,因为她把戏救活了,受到所有的报纸赞扬,从此变了你们都知道的名角儿。吕西安看见佛洛丽纳成功,气坏了。

他对柯拉莉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是你给她的饭碗!竞技剧场要是愿意,尽可以取消你的合同。等我做了吕邦泼雷伯爵,发了财,和你正式结婚。”

“废话!”柯拉莉说着,两眼无神瞅了他一下。

“废话?”吕西安叫道。“要不了几天,你就好住进一所漂亮的屋子,有自备马车;让我来给你写个剧本!”

他拿着两千法郎奔往弗拉斯卡蒂。倒霉鬼一连呆了七小时,心情激动得象发疯,脸上冷冰冰的装做若无其事。从白天到上半夜,他不知经过多少风浪:最多赢到三万,出门的时候一文不剩。回去发现斐诺在他家中等着,要他的小品文。

吕西安还不聪明,在斐诺面前发牢骚。

斐诺回答说:“嗯!情形不妙,是不是?你这次向后转,动作太快了,当然要失去自由党报刊的支持,他们的力量比保王党和政府派的报纸大得多。事先要不留好退步,补偿你意料中的损失,就不应该转移阵地;无论如何,聪明人总是先去看看朋友,说明自己的理由,把脱党的事跟他们商量一下,那他们就变成你的同谋,向你表示同情,约好互相帮助。拿当和曼兰对他们的伙伴就用这个办法。豺狼虽狠,不伤同类。你对付这件事老实得象绵羊。你在新加入的党内要不张牙舞爪,休想分到一根骨头一个翅膀。人家为着拿当自然要牺牲你了。老实告诉你,你攻击阿泰兹的文章惹动了公愤,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和你相比,马拉①竟是圣人了。大家正在布置,预备向你进攻,将来你的书非被他们打下去不可。

说起你的小说,进行得怎样啦?”

①马拉(1743—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左派领袖之一,当时被称为“人民之友”。

吕西安指着一包校样说:“这是最后几页了。”

“政府派和极端派报刊上攻击阿泰兹的文章,有些没有署名,大家说是你写的。此刻《觉醒报》天天向四风街上的一帮人放冷箭,讽刺的话说得挺滑稽,所以更恶毒。莱翁·吉罗的刊物背后,的确有一个小小的政治集团,态度很严肃,我看那一派早晚能抓到政权。”

“我八天没有进《觉醒报》的门了。”

“啊!别忘了我的小文章。马上写五十条来,稿费一次给你,不过要配合报纸的色彩才行。”

接着斐诺随随便便讲了一个关于掌玺大臣的小故事,说是在交际场中流传,正好给吕西安做题目,写一篇逗笑的稿子。

吕西安虽然疲倦,为了挣回赌输的钱,照样头脑敏捷,思想清新,一口气写了三十条,每条两栏。稿子写完,吕西安带着上道里阿书店,打算碰到斐诺,私下交给他;同时也想问问出版商,为什么他的诗集搁着不印。他看见铺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他的对头。他一进去,大家寂静无声,不说话了。吕西安发觉被新闻界列入黑单,反而勇气百倍,象以前在卢森堡走道上一样暗暗发誓:“我一定胜利!”道里阿态度不软不硬,只是嘻嘻哈哈,推说他有他的权利:印《长生菊》要趁他高兴,要等吕西安的地位能保证诗集畅销,他是把全部版权买下来的。吕西安指出按照合同规定,道里阿有印行《长生菊》的义务。道里阿的意见正好相反,说是在法律上谁也不能强制他做一桩他认为要亏本的买卖,时机是否恰当只有他能决定。此外,有一个无论哪个法院都会同意的办法:吕西安不妨归还三千法郎,把作品收回去交给一个保王党的出版商承印。

吕西安走出铺子,觉得道里阿的缓和的口气比第一次见面时的傲慢更气人。这么说来,诗集要等吕西安有一个强大的帮口撑腰,或者他本人有权有势的时候,才能出版的了。诗人慢吞吞的回家;倘若一有念头立刻行动的话,他那时的绝望竟可以使他自杀。他发现柯拉莉躺在床上,面无人色,病得厉害。

贝雷尼斯对吕西安说:“要不让她登台,她活不成啦。”那时吕西安正在穿扮,要到勃朗峰街去赴德·图希小姐家的晚会,他可以在那边遇到德·吕卜克斯,维尼翁,勃龙代,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

那晚会是为一般歌唱家举行的:先是大作曲家孔蒂,业余歌唱家中声音最好的一个,还有森蒂,芭斯塔,加西亚,勒瓦瑟,以及两三个在上流社会里出名的好嗓子。吕西安溜到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的大姑和德·蒙柯奈太太的位置旁边。倒霉的青年面上装做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同他全盛时期一样,不愿意露出要人帮忙的样子。他滔滔不绝的谈到他替保王党立的功,提出自由党对他的咒骂作证明。

德·巴日东太太嫣然一笑,说道:“朋友,你一定能得到充分的报酬。后天你同鹭鹚和德·吕卜克斯上掌玺局去领王上的诏书。掌玺大臣明儿亲自送到宫里去签字,宫中有会议,他回家比较晚;我要是当夜知道结果,立刻派人给你报信。你住哪儿呢?”

“还是我自己来吧,”吕西安不好意思说他住在月亮街。

侯爵夫人接口道:“勒农库和纳瓦兰两位公爵在王上面前提起你,称赞你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效忠王室,说应当给你一个特殊的荣誉,才能报复自由党对你的侮辱。况且吕邦泼雷的姓氏和爵位是你在母系方面应得的权利,将来还要在你身上发扬光大。陛下当晚吩咐掌玺大臣起草上谕,准许吕西安·沙尔东以最后一个吕邦泼雷伯爵的外孙身分改姓,承袭伯爵的头衔。幸而我大姑记得你那首歌咏百合花的十四行诗,抄给公爵,王上看过了说:平达斯山上的蓟鸟①应当提拔。——德·纳瓦兰先生回答说:是的,尤其在陛下能产生奇迹,化蓟鸟为鹰隼的时候。”

①希腊的平达斯山是古代祭文艺之神阿波罗和诗神缪斯的地方。因为吕西安是诗人,又姓沙尔东(蓟草),故说他是平达斯山上的蓟鸟。

换了一个不象路易丝·德·埃斯巴·德·奈格珀利斯那样受过严重伤害的女子,看着吕西安感激涕零的表现,准会心肠软下来。可是吕西安越美,路易丝报仇的心越强。德·吕卜克斯说的不错;吕西安不够机警,识不透所谓诏书根本是德·埃斯巴太太设下的骗局。成功的消息和德·图希小姐的另眼相看,使他壮起胆子,在德·图希府上守到深夜两点,打算和女主人单独谈谈。吕西安在保王党报馆里听说德·图希小姐暗中同人家合编一个剧本,将要由当时的名角儿小费伊演出。客厅里人走空了,他和德·图希小姐坐在内客室的沙发上,讲出他和柯拉莉的不幸,话说得非常动人,那位颇有男子性格的女作家听了,答应把她剧中的主角派给柯拉莉。

第二天,柯拉莉听到德·图希小姐的许愿很快活,有了精神,正在和她的诗人一同吃中饭。吕西安看着卢斯托的小报,讽刺掌玺大臣夫妇的那个凭空捏造的故事登出来了。文章诙谐百出,骨子里是恶毒透顶。路易十八也被吕西安很巧妙的牵引出来,写得很可笑,只是检察署没法干涉。自由党有心把下面的事说得逼真,其实只是在他们俏皮的毁谤中间多添了一桩毁谤罢了。

路易十八特别喜欢同人家交换文字雕琢而多情的书信,其中掺杂着情歌和撩拨的话。吕西安的小品文把这个嗜好说做路易十八的风流到了最后阶段,变为纯粹的理论,从行动化为思想了。受过贝朗瑞猛烈抨击,被他称为奥太维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情人①,近来大起恐慌,因为王上的来信变得无精打采了。奥太维越卖弄才情,她的情人的态度越冷淡越灰色。

奥太维终于发现她失宠的原因是王上有了一个新的通信对象,掌玺大臣的太太;新鲜的刺激动摇了奥太维对王上的影响。据说那贤慧的大臣太太事实上连一个便条都写不起来,可知幕后必有一个大胆的野心家捉刀,她不过是出面的傀儡罢了。躲在她裙子底下的到底是谁呢?奥太维留神观察之下,发觉王上原来是跟他的大臣通信。于是她定了计划。靠着一位忠心的朋友帮助,她有一天让大臣在议会里被激烈的辩论绊住身子;她自己单独去见王上,揭穿骗局,激恼王上的自尊心。路易十八的火气不愧为波旁家出身,他对奥太维大发雷霆,不相信她的话。奥太维建议当场证明,请王上写一个条子去立等回音。可怜的大臣夫人猝不及防,派人到议会去请丈夫;可是一切都算准了,大臣正在讲坛上。那女的只得满头大汗,搜索枯肠,好容易挤出一点聪明写了回信。王上大失所望,奥太维笑着说:“下文如何,让大臣来向陛下说明吧。”

①指杜·凯拉伯爵夫人,以才思与美貌受到路易十八的宠爱。贝朗瑞在王政复辟时代不能不用另一个名字(奥太维)影射她。

内容虽是无中生有,那篇文章却大大的伤害了王上和掌玺大臣夫妇。据说故事是德·吕卜克斯造出来的,可是斐诺始终替他保守秘密。自由党和王弟①的一派看了这篇诙谐尖刻的小品乐不可支;吕西安只当做有趣的谣言,除了觉得好玩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第二天他去找德·吕卜克斯和杜·夏特莱男爵一同出发。男爵要向掌玺大臣道谢。他当上了参事院特别参议,封了伯爵,上面还答应他补夏朗德省省长的缺;现任省长再做几个月,能领到最高额的养老金的时候就要退休。杜·夏特莱伯爵——他的“杜”字已经正式写在上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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