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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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章老先生读了庄周“盗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之后,对庄周知识的广博、论辩的严密暗加称赏,觉得象这样的后生如果加以调教,也许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是,庄周有负师望,我行我素,只是偶尔到学校转一趟,用大部分时间研究从渔父那儿搞来的隐士之书,其中有一本名叫《老子》。
昨天,放学之前,章老先生向大家宣布:“宋国国君明天要派我的学生戴荡到学校来为国家遴选人才,委以重任。”惠施将这个消息告诉庄周。庄周早已看透执政者的伎俩,表示毫无兴趣。惠施说自己准备试一试,希望庄周也去看看。庄周转念一想,答应了惠施的请求。
庄周与惠施来到学校的时候,院落里已经挤满了望子成龙的学生家长。弟子们不像往常那样伏几读简,一个个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思谋着迎接这次难得的官府遴选的对策。大家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戴荡长长的车队威风凛凛地涌进院里。戴荡前拥后呼,高冠华服,好不气派。章老先生率弟子将戴荡迎入学堂,分宾主坐定。
章老先生向弟子们说:“戴太宰现为宋国重臣,实属我们学校的光荣。他今天要在你们中间挑选一位德才兼备,出类拔萃的师弟,进于国君之前,委以社稷大任。你们就戴太宰的提问各言其志吧。”
戴荡说:“荡才疏德浅,能有今日,全凭先生教育有方。当今天下大乱,各诸侯国都有吞并天下之志。我们宋国虽然不是万乘大国,但是也不甘示弱。各国之主,都明白贵士的道理,因为士代表了仁义,代表了知识,也代表了智谋。因此,得士者得天下,失士者失天下。我们宋国的君主一向礼贤下士,今日特委托我来挑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士,委以重任。我今天提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仁’,请诸位各抒己见,发表宏论。”
戴荡的话一结束,曹商就率先而起,回答道:
“戴太宰不愧为圣人之徒,王侯之师,这个问题本身就提得不同凡俗。当今天下,要治理一国之民,首先要实行仁政。什么是仁?仁就是仁政。仁政的核心是品德与礼仪。用刑法来治理民众,民众虽然畏惧而不犯罪,但是内心并没有消除犯罪的欲望,如果用德和礼加以感化,就可让民众自觉地消除犯罪的欲望。孔夫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戴荡点了点头,示意让他坐下。
这时,惠施站了起来,说:“我认为仁的核心是爱人。不是爱有差等,而是兼爱天下。尤其是有国之主,王侯之佐应该具备兼爱天下的仁心。具体措施就是停止诸侯国之间的不义之战,让贤能之士主持各国政务。这样,就会从天下大乱走向天下大治。”
戴荡又点了点头,示意让他坐下。
接着有几位弟子发言,大都是根据孔子的言论,无甚新意。庄周本来不打算说话。他只是让惠施拉来转一趟。但是听了这些人对仁的回答,尤其是曹商对仁的解释,心中十分不快。
庄周站起来说:“我认为仁是虎狼之性。”
戴荡一听,大吃一惊,几欲按几而起,他皱紧眉头,打量一下这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狐疑地看了章老先生一眼。章老先生赶紧示意嗡嗡议论的学生平静下来,然后对着戴荡苦笑了一下。戴荡整整袍袖,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庄周。”
戴荡若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转眼看着章老先生,问道:“可就是那位写了‘盗跖怒斥孔丘’之文的庄周?”章老先生回答说:“正是。”
戴荡说:“当今天下百家争鸣,凡是有利于圣治的学说,我们都加以提倡。你说一说,为什么仁为虎狼之性?”
庄周说:“天下之人纷纷议论仁,标榜仁,都是因为孔丘及其门徒的提倡。而孔丘所谓的仁,其核心在于父子相亲。但是,父子相亲能够扩展到对天下之人都友爱相待吗?你们难道没有见过凶残的虎狼吗?它们以强欺弱,以众暴寡,但是,它们之间何尝没有父子相亲呢?大力提倡仁义道德不就是鼓动天下之人为了父子相亲而互相残杀吗?不就是让人变成虎狼吗?”
戴荡听了庄周这些话,联想到自己多少年来在官场上的浮沉,觉得确实有道理。他暗想,父子相亲不仅人而且连动物都可以做到,但是,父子相亲的人并不具备高尚的品德。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为父亲或儿子照样可以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难道能称为仁吗?眼下这位年纪轻轻的后生对这个问题看得如此透彻,“仁是虎狼之性”,真是石破天惊之语!但是,这些话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讲啊,那样,人们就会认为你是不仁不义之徒。想到这儿,他又问:“那你认为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仁呢?”
庄周回答说:“真正的大仁就是忘掉自己的父母。”
戴荡说:“忘掉自己的父母就是没有爱心,没有爱心就是不孝,说真正的大仁就是不孝,这能行吗?”
庄周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真正的大仁就是不孝。真正的大仁是十分高尚的品德,不能仅仅用孝来代替。而且您所说的仁也并不是什么孝,那种仁连孝都没有达到。有一个人从北方到南方去,来到楚国的首都郢,当他回头寻找以前北方的冥山时,连冥山的影子也不见了。因为他离冥山太远了。整天讲着父子相亲而追求仁的人也是这样,他们离真正的大仁差得太远了。以恭敬的面色孝顺父母是容易的,但是,用真正的爱心孝顺父母就难了;用真正的爱心孝顺父母是容易的,但孝顺父母而忘记他们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就更难了;忘记他们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而能够孝顺他们是容易的,但能够做到不图称赏、不求名誉而孝顺,同时使父母也忘记自己的功劳就更难了;能够使父母忘记自己的功劳是容易的,但能够将天下的功名利禄统统忘掉就更难了;能够忘掉天下的功名利禄是容易的,但同时使天下之人也忘掉我的这种兼天下的品德就更难了。真正的大仁是我忘天下,天下忘我。我虽然具备超过尧舜的品德,却不炫耀,虽然做了泽及万世的好事,天下之人却不知道。这种高尚的品德难道是你们所谓的仁与孝能赶上的吗?你们所谓的孝、悌、仁、义、忠、信、贞、廉等等,都是让天下之人压抑自己的本性而勉强为之的东西,根本不值得称道。”
戴荡听着庄周对孝层层深入的分析,惊叹于这位青年的智慧。庄周所描绘的这种真正的大仁,也令人神往,但是,戴荡又问道:“怎么才能具备这种真正的大仁呢?”
庄周回答说:“真正的高贵是能够抛弃国君之位的人;真正的富足是能够抛弃一国之财的人;真正的适意是能够抛弃名誉的人。能够抛弃身外之物的束缚,自然能够做到真正的大仁。”
戴荡想:真正做到这一切,谈何容易啊!可是嘴上却说:
“高论,高论。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将功名富贵完全抛开,天下就大治了。”
第二天,章老先生宣布,曹商被选中了。这是庄周预料之中的事。这几天,曹商显得格外的谦虚,格外的有礼,甚至对庄周也很有礼貌。但是,他眼中那股自得之意却是掩饰不了的。
这天,曹商似乎很关心地对庄周说:
“庄周,过去不愉快的事情让我们忘记吧。我即将离开学校去就任了,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为什么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呢?没有符合礼义的言行就无法出仕,无法出仕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
庄周回答说:“无耻者富,巧言者显。从名与利的角度来看,言行确实是很重要的。”
曹商被噎得半天想不出词儿来。沉默了一会,曹商说:
“好吧,咱们走着瞧吧。”
曹商出仕的事对惠施触动很大。他觉得宋国的君主与大臣能够重用曹商这样的人,可见是十分昏庸的。要想在宋国干一番事业看来是行不通了。那么只有到别的诸侯国去游说了。到哪个国家去好呢?惠施想了好久,终于选择了魏国。
魏国自从魏文侯任用李悝实行变法以来,逐渐强盛起来。现在,魏国已经是唯一可以与秦国争强的国家了。但是,这几年以来,魏国在军事上却很不顺利,因为东方的另一个大国齐国也逐渐强盛起来。十多年之前,魏国攻打赵国的首都邯郸,齐国军队运用孙膑“围魏救赵”的计谋,将魏国打得大败。去年,魏国又在马陵遭到惨败,齐国军队杀死了魏将庞涓,又俘虏了太子申。惠施想,让齐国与魏国如此无休止地打下去,受苦的只是老百姓。如果能够到魏国去游说,得到重用,也许还能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施展自己的才能,为天下的百姓做些好事。魏国刚刚打了败仗,对战争的危害肯定有很深的体会,说不定会接受我的主张。
主意已定,惠施来找庄周,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庄周听后说:“惠施,但愿你能成功。但是,我肯定,你奋斗上几十年之后,得到的不过是两鬓霜白。”惠施听后笑而不语。
庄周又告诉惠施说:“我也要离开宋国了。”
“到哪儿去?”
“到楚国去。”
“为什么?”
“探访淳朴之风。渔父先生告诉我,楚国,尤其是楚国的南方,是一个很美的地方。那儿的人古风犹存,很象我所说的至德之世。我想去看一看。”
庄周与惠施这对好朋友就这样结束了数年的学校生活,离开了宋国。他们告别了蒙山、蒙泽,一个往西,一个往南,各自踏上了变幻不定的人生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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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游楚越探访古风
一
庄周准备动身了。远游的事,虽然思谋了很久,但没有告诉母亲和兄长。清早起身,胡乱喝几口粟粥,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包裹内只装了几件换穿的麻袍、短衣、几双麻屦,还有几束竹简。远行,对于庄周来说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多久,走多远,他能想到的准备工作也就是这样了。
父亲早逝,母亲年事渐高,他不忍伤她老人家的心。想一想有兄长护侍在侧,他心中的歉疚稍稍减轻。趴着门缝悄悄看一眼熟睡中的母亲,暗暗道一声“慈颜保重,孩儿不孝”,便转身走出了院门,走出了晨雾弥漫的村庄。
走之前,他要向自己的老朋友渔父辞别。清晨的丛林阴暗凉爽,百鸟寂寂。他来到渔父的茅屋前,推门进去,渔父躺在竹榻上半睡半醒,回头见是他,问道:“这么早,有事?”
“有。”庄周说,“我来向您辞行。”
“噢?”渔父侧身托颐,很感兴趣地问道:“去哪儿?”
庄周说:“南履楚越之地。”
渔父说:“楚越之地,风俗不类中原,应该去长长见识。”
庄周说:“我正是此意。”
渔父说:“然,小子,曾不闻‘父母在,不远游乎’?”
庄周笑了:“您最明白我的志向。”
渔父说:“好。走得好。你究竟不是一只凡鸟,不能老关在小小的樊笼里。”
庄周顿了一顿,道:“我走之后,烦您给我母亲说一声。”
渔父说:“好。不过,你远游楚越,准备何时归来?”
庄周望着竹窗外渐晓的天光,沉声道:“不知道。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一位过客。我愿意过一种浪迹天涯、无所拘束的生活。”
“我老了,身体不行了。不然,我真想与你同游。年轻的时候我多次去过楚国,而且在楚国客居数年。回想起楚地的风土人情,真是令人难忘。”
渔父向庄周详细介绍了去楚国的路线,以及楚国的地理情况和文化风俗。庄周将这些一一牢记。然后,渔父将悬挂在屋顶的小布袋取下来,从里面倒出一堆色彩斑斓、各式各样的贝,有真贝、海贝、铜制贝,上面刻一些陌生的文字。庄周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渔父告诉他,这就是楚国的贝币,相当于我们中原一带流行的刀币与布币。用它,可以买到各种生活用品,而上面的文字则标明它们各自的币值。渔父让庄周带上这些贝币,以备到楚国以后使用。庄周要推辞,渔父说,这贝币只有在楚国国土上通流,到了中原就只能当小孩子的玩意。庄周只好把贝币装进包裹。
看看要分手了(谁知这不会是永别呢?),两人都恋恋不舍,但又说不出许多话来。他们一老一少,都是生性豁朗天真,对于世情看得很开的人,当然不会在别离时作女儿态;但茫茫浊世之中,知音难求,老不离少,少不离老,两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庄周这一走,老渔父只能蓥孑度残年了。
渔父想了想说:“我有一匹马,送与你做脚乘吧。”
庄周有心拒绝,但竟没有吱声。两人出了屋子,渔父去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渔父摩娑着马长长的鬃毛和光滑的颈项,说:“带着他吧!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没有多少了。我西归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