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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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来拟订下一次的作战部署。他在库图佐夫部下获得军内值勤官的称号,可是一切事务由他一人承担。他独自一人赢得下次战役的胜利。库图佐夫被撤掉,由他来接受委任……那以后怎么样呢?又有一个心声说,那以后呢,如果在这之前你十次都未负伤,未阵亡,或未受人欺骗,那以后怎么样呢?“那以后……”安德烈公爵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不想知道,也无法知道,设若我有这种心愿,我希望获得光荣,希望成为一个知名人士,成为一个备受爱戴的人士,我怀有这个心愿,唯一的心愿,我为这一心愿而生,要知道,我并无过错。是啊,为这一心愿而生!我永远不向任何人说出这番话,我的天啊!如果除开光荣、仁爱而外,我一无所爱,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死亡、创伤、家庭的丧失,我觉得毫不足畏。许多人——父亲、妹妹、妻子,最亲爱的人,无论我觉得他们多么可爱,多么可亲,但在追求荣誉、取胜于人的时刻,为博得不认识的,以后也不认识的人对我的爱戴,为博得这些人的爱戴,无论这看来多么可怕,多么不寻常,我也要立刻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割舍。”他在倾听库图佐夫门外的说话声时思考了一下。库图佐夫的门户外面可以听见收拾行装的勤务兵的说话声。马车夫大概在逗弄库图佐夫的老伙夫,安德烈公爵认识他,他叫作季特;这时只听见马车夫一人的说话声:“季特,季特呢?”
“嗯。”这个老人回答。
“季特,去打小麦吧。”这个诙谐的人说道。
“呸,见鬼去吧。”可以听见被勤务兵和仆役们的哈哈大笑声掩盖的说话声。
“我仍旧喜爱,而且只是爱惜我对一切人的胜利,爱惜这种神秘的威力和荣誉,因为它正萦绕在我上方的雾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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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这天夜里,罗斯托夫到了巴格拉季翁的部队前面的侧防散兵线上。他的骠骑兵成对地分布在这条散兵线上;他本人沿着散兵线来回地骑行,极力地克服难以克服的睡意。在他后面可以看见我军的半明不灭的篝火在雾霭中占有一大片空地;他前面弥漫着昏暗的雾霭。不管罗斯托夫怎样仔细察看雾气沉沉的远方,他什么也看不见。那里时而是露出灰蒙蒙的东西,时而仿佛显露出黑乎乎的东西,时而在敌人盘踞的那个地方仿佛火光闪烁,时而他心中想到,这不过是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时而想到国王,时而想到杰尼索夫,时而浮现出莫斯科的回忆,他又赶快睁开眼睛,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看见他骑的那匹战马的头颅和耳朵,在六步路远的地方他快要碰上骠骑兵,他有时看见他们的黑乎乎的身影;而在远处看见的仍然是昏暗的雾霭。“究竟为什么?”罗斯托夫想道,“可能是国王遇见我,就像遇见任何一个军官那样,交给我一项任务,”他说:“你去打听那里的情况。他们讲过许多话,说他全属偶然地认识了某个军官,并使他成为自己的亲信。如果他把我变成他的亲信,那会怎样啊!啊,我真要捍卫他,我真要向他说出全部实话,我真要揭露那些和他作对的骗子手!”罗斯托夫为了要生动地想象他对国王的爱戴和忠诚,于是脑海中想象到一个敌人或是德国骗子手出现的情景。他不仅要痛快地把他杀死,而且要在国王眼前提他的耳光。忽然一阵远方的喊声惊醒了罗斯托夫,他哆嗦一下,睁开了眼睛。
“我在哪里啊!是的,在散兵线上,口号和暗号是‘车辕杆,奥尔米茨。’令人多么懊丧,我们的骑兵连明日要充当后备队了。”他想了想,“我请求参战。这也许是拜见国王的唯一的机会。是的,从现在算起,不要过多久就得换班了。我再去巡逻一遍,回来以后立即到将军那里去,向他提出请求。”他在马鞍上纠正了姿势,就策马放行,再去巡视自己的骠骑兵。他似乎觉得天更亮了。在左方可以看见被月亮照耀的慢坡,像垣墙一般陡峭,耸立于对方的黑魆魆的山岗。这个山岗上有个罗斯托夫根本没法弄明白的白点,是否是被月牙儿照亮的林间空地,抑或是一堆残留的积雪,抑或是白垩垩的房屋?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沿着这个白点慢慢地移动。“这个白点也许是积雪,”法文的“点子”是“unetache,”
罗斯托夫想道。“这不是塔什……”
“娜塔莎,妹妹,一双乌黑的眼睛,娜……塔什卡,(当我告诉她我看见国王,她会多么惊讶啊!)带上娜塔什卡……图囊……“阁下,靠右边点儿,要不然,真会碰着这儿的灌木林,”传来骠骑兵的说话声,罗斯托夫昏昏欲睡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罗斯托夫抬起他那低垂在马鬃上的头,在骠骑兵身边停步了。这个孩提般的年轻人非常想睡觉。“哦,我究竟想什么呀?——可不要忘记。我将要怎样和国王谈话?不是,不是这码事,是明天的事。是的,是的,踩踩塔什卡……使我们迟钝——使谁迟钝啊?使骠骑兵迟钝。骠骑兵和大胡子……这个蓄着胡髭的骠骑兵沿着特维尔大街骑行,我还想起他来了,就在古里耶夫的住宅对面……古里耶夫老头子……嗨,杰尼索夫是个很不错的人!不过这全是废话。主要的是,现在国王就在这儿。他是怎样看待我的,我心里很想对他说点什么话,可是他不敢……不对,是我不敢。这都是废话,主要的是,可不要忘记我心里想的要紧的事,这没有错。踩踩塔什卡,使我们迟钝,对,对,对。这很妙。”他又把头低垂在战马的颈上。他突然觉得,有人在向他射击。“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杀吧!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清醒后说道。在罗斯托夫睁开眼睛的那转瞬之间,他听见前面的敌军那边的千千万万人的曼声的叫喊。他的一匹马、站在他身边的骠骑兵的一匹马都竖起耳朵来倾听这一片喊声。在喊声传来的那个地方,火光闪耀,旋即熄灭,然后又点起火来,火光在那山头上的法军的全线闪耀起来,喊声愈加响亮。罗斯托夫听见法国人的说话声,但他没法听清晰。许多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谈话。现在可以听见“啊啊啊、啦啦啦”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你意下如何?”罗斯托夫把脸转向站在他身边的骠骑兵,说道,“要知道,这是敌人那边的说话声,是吗?”
“怎么,难道你听不见吗?”罗斯托夫等他回答,等了很久,又提问了。
“阁下,谁知道啊。”骠骑兵不乐意地回答。
“从地点来看,也许是敌人吧?”罗斯托夫又重复一句。
“也许是敌人,也许不是敌人,”骠骑兵说道,“晚上发生的事情。喂,乱搞不行!”他对他骑的那匹微微骚动的马嚷道。
罗斯托夫的马也性急起来了,它用一只蹄子踢着冰冻的土地,倾听着嘈杂的声音,出神地望着火光。喊声越来越响亮,汇成数千人的军队才能发出的轰鸣。火光蔓延的范围越来越大,大概在法军营盘的全线扩展开来。罗斯托夫已经睡不着了。敌军得意洋洋的欢呼声使他感到激动不安。现在罗斯托夫已经清晰地听见“Vivel’empereur,l’empereur”!①的呼声。
……………………
①法语:皇帝万岁,皇帝!
“可是离这里不远,——大概在小河那边?”他对站在身边的骠骑兵说。
骠骑兵只得叹口气,什么都不回答,愤怒地咳嗽几声清清嗓子。骠骑兵的全线都能听见疾速前进的骑士的马蹄声,一名骠骑兵士官的身躯俨如一头巨象忽然从黑夜的雾霭中闪现出来了。
“阁下,将军们到了!”骠骑兵士官走到罗斯托夫跟前时说道。
罗斯托夫继续观看火光、静听呐喊声,他随同这名士官前去迎接几位沿着散兵线奔驰而至的骑者。其中一位骑着白马。巴格拉季翁公爵、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和几名副官出来观察敌军的火光和喊声这一奇特的现象。罗斯托夫走到巴格拉季翁跟前,向他汇报了情况,接着加入了副官的队列,谛听将军们讲话。
“请您相信我,”多尔戈鲁科夫公爵把脸转向巴格拉季翁时说,“这无非是阴谋诡计:他已经撤退,吩咐在后卫中点火、鼓噪,目的是欺骗我们。”
“未必如此,”巴格拉季翁说,“一入夜我就看见他们盘踞在那座小丘上,如果他们走了,那末就从那里拔营了。军官先生,”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罗斯托夫说,“那里还有他的侧翼防御者吗?”
“大人,入夜时还有,现在我无从知道。请您下命令,我就带领骠骑兵去跟踪追击。”罗斯托夫说。
巴格拉季翁停下来,不回答,极力地从雾霭中看清罗斯托夫的面孔。
“怎么样,去看看吧。”他沉默片刻后说道。
“大人,遵命。”
罗斯托夫用马刺刺马,把士官费德琴科和两名骠骑兵喊来,命令他们在后面骑行,向那不断传来呐喊声的山下疾驰而去。罗斯托夫一人带领三名骠骑兵,朝着尚无一人先行到达的神秘莫测的万分危险的雾气沉沉的远方走去,他觉得可怕而又高兴。巴格拉季翁从山上大声对他说,叫他不要向小河对岸的远方走去,可是罗斯托夫装作好像他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似的,他不停地前进,越走越远了,不断地上当,把灌木林当作树林,又把土坎当作人,不断地领悟到自己受骗。他快步走到山下后,已经看不见我方的,也看不见敌方的火光,但是可以听见法国官兵的呐喊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在谷地里他看见自己前面有什么如同河流的东西,但当他驰到地头,他发现一条满布车辙的马路。他走上马路,犹豫不决地轻轻勒住马,沿着马路向前走呢,还是穿过马路沿着黑色的田野向山下走去呢。沿着那雾霭中发亮的马路骑行比较安全,因为一眼就能看清路上的行人。“跟在我后面走。”他说道,穿过了马路,开始迅速地登山,向法军步哨晚上驻守的地方走去。
“大人,这就是敌人!”一名骠骑兵在后面说。
罗斯托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突然在雾霭中闪现出来的漆黑的东西,就有一道火光闪耀,砰然响了一枪。那颗子弹仿佛抱怨什么似的,在那高高的雾霭中发出飕飕的响声,顷刻间听不见了。另一枪没有射出去,火花在火药池上闪烁了一下。罗斯托夫拨转马头,快步地走回去了。在不同的时间间隔又响了四枪,子弹在雾霭中的什么地方各唱各的调子。罗斯托夫听见枪声,微微地勒住那匹像他一样快乐的马,一步一步地慢行。“喂,再鸣一枪,喂,再鸣一枪!”他的愉快的心声在说,可是再也没有听见枪声了。
当罗斯托夫驰近巴格拉季翁时,他才又让马儿奔驰起来,罗斯托夫向他跟前走去,举手行礼。
多尔戈鲁科夫一直坚持自己的意见,硬说法军撤退了,他们四处点火,只是妄想欺骗我们罢了。
“这究竟能够证明什么呢?”当罗斯托夫走到他们面前时,说道,“他们也许已经退却,留下了步哨。”
“公爵,看来还没有走光,”巴格拉季翁说道,“到明天早上,明天就会见分晓。”
“大人,山上还有步哨,他们一直待在夜晚盘踞的那个地方。”罗斯托夫禀告,他向前弯下腰去,举手敬礼,禁不住流露出愉快的微笑。他这次骑行,主要是子弹的呼啸声,使他心中产生这种愉快的感觉。
“好,好,”巴格拉季翁说,“军官先生,谢谢您。”
“大人,”罗斯托夫说,“有求于您。”
“怎么回事?”
“明天我们的骑兵连被派去充当后备队,我求您把我暂时调到第一骑兵连。”
“贵姓?”
“罗斯托夫伯爵。”
“好!你就留在我这里当个传令军官吧。”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的儿子吗?”多尔戈鲁科夫说。
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
“大人,那末我就待命啦。”
“我来下命令。”
“明天很可能要派人带一项命令去觐见国王,”他想了想,“谢天谢地!”
敌军中所以发出喊声,燃起火把,是因为他们向部队宣读拿破仑的圣旨,这时皇帝正骑马亲自巡视自己的野营地。士兵们看见皇帝,点燃一捆捆麦秆,跟在皇帝后面奔走,高呼:
“皇帝万岁”。拿破仑的圣旨如下:
士兵们!俄国军队为奥军、乌尔姆军复仇,现正攻击你们。这几个营队正是你们在霍拉布伦近郊打败,并从那时起跟踪追逐到该地的军队。我们占领的阵地具有极大的威力,故当他们向前推进,妄图从右面包抄我军之际,他们势必会向我军暴露其侧翼!士兵们!我亲自领导你们的营队。倘使你们怀有一般的勇敢精神,就能在敌人的队伍中引起惊惶失措,我则可远离火线;但若胜利即使有一瞬间令人担心,你们就会看见你们的皇帝遭受到敌人的第一次打击,因为胜利无可动摇,尤当事关法国步兵的荣誉之日,法国步兵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