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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灵的焦灼-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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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外表上看得见的事。并不是表面上看来极为重 要的事。然而,我在这个深受伤害的姑娘的眼睛里看出了人的痛苦,我从来 没有想到这痛苦是如此深沉。这双眼睛愤怒的一瞥在我心里打开一个缺口, 于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强烈的暖流,流贯我的全身,激起了那种我自己也 难以解释的激情,犹如病人无法解释他的疾病一样。我起先只理解到,我现 在已经突破了我迄今为止无拘无束逍遥度日的那个固定的圈子,跨进了一个 新的领域,它像一切新鲜事物一样,使人心情激动,同时又使人忐忑不安。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感情的深渊在我面前裂开。测量这个深渊的深浅,一 步跳进深渊里去,在我看来,竟显得那样诱人,简直难以解释。然而与此同 时我的一种本能警告我,不可向这种放肆大胆的好奇心屈服。它提醒我:“够 了!你已经表示过歉意了。你已经把你干的傻事挽回过来了。”但是另外一 个声音在我心里低声怂恿,“再去一次!再去体验一下使你脊背发冷的寒噤 滋味,这种交织着害怕和紧张的寒噤!”于是本能再次警告,“算了吧!别 再凑上去!别再闯进去!像你这样阅世不深的年轻人,是不能胜任这种过分 的要求的,到头来你还要干出比第一次更加严重的傻事。”
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用不着自己作出决定,因为三天之后有一封开克斯
法尔伐的信放到我的桌上,问我是否愿意在星期天到他家里去吃晚饭。他说 这次被邀的尽是男客,其中有他向我说起过的那位在陆军部供职的封·F 中 校,当然他的女儿和伊罗娜也会因我前去而特别高兴。我并不羞于承认,这 份请帖使我这个平素相当腼腆的年轻人感到非常得意。这么说,他们并没有 忘记我。信上有一句话,说封·F 中校要来,甚至于像是暗示,开克斯法尔 伐(我立刻明白,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感激之情)想用一种很审慎的方式为 我谋求一种职务上的保护。
果然,我立即答应应邀前去,这事我用不着后悔。这个晚上可真是过得 非常舒服。我这个职务卑下的军官,在团里谁也不关心我,在这里却觉得, 这些年岁较大、细心保养的先生都以一种特别的、完全异乎寻常的亲切态度 对待我——显然,开克斯法尔伐已经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让他们注意到我。一 位职位较高的上级军官丝毫不以等级的优越感来对待我,这在我一生中还是 第一次。他向我打听,我在我们团里是否满意,我有些什么晋升的希望。他 鼓励我,只要我到维也纳去,或者以后不论需要什么,尽管去找他。而那位 公证人,一个性格活泼的秃头男子,长着一张脾气很好。闪闪发亮的圆脸, 邀请我到他家去。制糖厂的经理一再跟我说话——这种谈话和我们军官食堂 里的谈话是多么不同啊!在我们军官食堂,上级的每一个意见我都必须“极 端恭顺地”表示赞同!一种踏实的感觉顿时从我心头升起,半小时以后,我

已经完全无拘无束地参加到谈话中去了。 两个仆人又一次把珍馐美味端上桌来,这些佳肴我过去只在别人谈天说
地、有钱的伙伴吹牛摆阔的时候听见过;味道鲜美的冰镇鱼子酱是我第一次 尝到,还有鹿肉馅饼和雏鸠,加之不时斟上各色名酒,叫人喝了心旷神怡, 浑身舒畅。我知道,被这些酒食弄得眼花缭乱是愚蠢的。可是为什么要否认 呢?我这个地位低下、出身清寒的年轻少尉,简直可说是怀着孩子气的虚荣 心和这些享有声望的年长先生同坐一席,共享宛如来自仙境的山珍海味。不 得了,真不得了,我一再暗自思忖,真不得了,应该叫瓦弗卢希卡来瞧瞧, 这个长得像干酪一样脸色苍白的志愿兵老是向我们吹嘘,他们在维也纳萨赫 尔饭馆吃得何等阔气!应该叫他们到这样一座府邸来见见世面,那他们就会 瞠目结舌,惊愕不止了。是啊,这些嫉妒成性的家伙,要是他们能在这儿旁 观,看我如何谈笑风生地坐在席上就好了,让他们看看,陆军部的中校如何 向我敬酒,我又如何和制糖厂的经理亲切友好地讨论,然后他又非常严肃他 说道:“您对这些事情都这么熟悉,我大力吃惊。”
在太太小姐们休息的房间里摆好了黑咖啡,冰镇的上等白兰地斟在鼓肚 子的大酒杯里源源不断地端上来,外加品种繁多的各色烧酒,不言而喻还有 名牌粗雪茄,每根烟上都带一个华丽考究的纸箍。大家正在谈话,开克斯法 尔伐走到我的身边,俯下身子,很审慎地问我,是愿意和他们一起打纸牌, 还是宁可和小姐们闲聊。我立即表示宁愿和小姐们聊天,因为,叫我冒险和 一位陆军部的中校玩一局纸牌,我心里总感到不怎么自在。倘若赢了,说不 定会得罪他,若是输了,那我这个月的预算可就吹了。再说,我想起来了, 我钱包里总共不超过二十克朗。
所以旁边牌桌一摆开,我就坐到两个姑娘身边去,奇怪——究意是因为
饮了美酒还是心情舒畅?我觉得一切都光彩夺目——她们两个今天在我眼里 显得特别漂亮。艾迪特今天看上去下像上次那样脸色苍白、萎黄,病容满面。 可能是因为宴客,她淡淡地施了一点胭脂,或许她的确情绪高涨,所以双颊 升起了红晕,反正不管怎样吧,她嘴边那道紧绷的、神经质地连连抽动的纹 路和她双眉执拗的抽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身寄玫瑰色长裙坐在那里,没有 用毛皮或者毯于掩盖她的残疾,可是,我也罢,我们大家也罢,心情舒畅, 谁也没有想到“这事”。至于伊罗娜,我甚至微微有些怀疑她已经有了三分 醉意,她的眼睛真是分外的明亮,每当她娇笑着把她那丰满美丽的双肩往后 一甩,胸部一挺,我真不得不往边上挪开一些,免得受到诱惑,假装偶然实 则故意地去触摸她那裸露的玉臂!
一杯白兰地下肚,使人感到浑身温暖,妙不可言,再点上一支上好的浓 烈的雪茄,青烟直冲鼻管,舒服已极,刚吃了这么丰盛的一顿晚餐,身边又 坐着两个花容月貌、情绪高涨的姑娘,即便是最愚蠢的笨蛋也会高高兴兴地 跟人谈天。我知道,一般说来,我还是颇能闲聊的,只要我那该死的腼腆劲 不来捣乱。可是这一次我谈得特别顺利,说起话来简直可说是有灵感。当然 我说的尽是些愚蠢的小故事,恰好就是我们军营里新近发生的琐事,譬如上 星期我们上校在邮局关门之前还想捎封信到开往维也纳的快车上去,他就叫 来一个轻骑兵,一个真正来自小俄罗斯的农家小伙子,嘱咐他,这封信得马 上送到维也纳去。这个傻小子就连奔带跑地跑进马厩,给他的马儿装上马鞍, 顺着大道径直向维也纳快马急驰。倘若不打电话关照下一个兵站,这条蠢驴 真会骑马一口气飞奔十八小时。平心而论,我滔滔不绝说出来给她们听的并

不是什么思想深邃的真知灼见,的确全是一些尽人皆知的平常故事,在军营 里流传的老掉牙的陈年旧事和最近的新闻。可是,连我自己也惊讶不止,这 些故事竟使两个姑娘听得开心已极,两人笑个不停。艾迪特的笑声像银铃一 样,声调很高,听上去特别狂,有时候又尖又高,微微劈了,然而她身上这 种欢愉情绪想心真正发自内心,因为她双颊上像细瓷一样薄而透明的皮肤泛 出越来越鲜艳的红晕,一种健康甚至美丽的色泽映亮了她的脸庞;她那两只 灰色的眸子,平时有点像钢铁一样冷峻、锋利,这时闪烁着天真的快乐。在 她忘却她那受到束缚的身体时,看她一眼,真是美好;因为这时候她的动作 变得越来越自由无羁,她的手势越来越柔和轻松,她无拘无束地把身子朝后 一靠,开心地笑笑,举杯喝口酒,把伊罗娜拉到身边,用胳臂搂着她的肩膀。 的确这两个姑娘听了我这些无聊的废话简直乐不可支。讲故事如果效果甚 好,总会使讲故事的人受到鼓舞;早已忘却的一大堆故事,这时又都涌入我 的脑海。我平时其实腼腆成性,胆子也小,这时突然找到了一种崭新的勇气: 我也跟着她们哈哈大笑,并且逗她们笑。我们三十像疯疯癫癫的孩子,在那 个角落里挤在一起。
可是,就在我这样一刻不停他说笑逗乐、似乎完全沉浸在我们这个欢乐 的小圈子里的时候,我同时有意无意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仔细观察我。这 道目光是越过眼镜的玻璃片,从牌桌那边射来的。这是一道温暖的、幸福的 目光,更增长了我自己的幸福感。这位老人悄悄地(我觉得,他在别人面前 羞于这样做)、相当小心地不时越过他的纸牌,斜着眼向我们这边张望;有 一次,我和他目光相遇,他便亲切地向我点点头。他的脸上此时此刻有一种 全神贯注神采奕奕的表情,宛如一个谛听音乐的人脸上的神情。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将近午夜。我们的聊天几乎片刻也没有停过。这时
又端上来精美的夜宵,味道绝佳的夹肉面包,奇怪的是不仅我一个人狼吞虎 咽,两个姑娘也大嚼一气,那美味浓烈、黑里透红的陈年英国红葡萄酒她们 也开怀畅饮。可是最后毕竟得告辞。艾迪特和伊罗娜和我握手,仿佛我是个 老朋友,是个亲爱的、可靠的伙伴。不用说,我得答应她们不久再来,明天 就来,要不然就后天。然后我和其他三位男客一同走到前厅。主人要派汽车 送我们回家。我自己取下我的外套,这时仆人则忙着帮中校穿大衣。突然, 我觉得有人在我披外套时想帮助我:这是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大吃一 惊,极力推让,(我怎么能让他帮我的忙呢?我这毛头小伙子让一位老先生 帮忙?)他却硬要帮我,一面低声耳语:
“少尉先生,”老人怯生生地对我低声说道,“啊,少尉先生,您真不
知道,您没法想象,又一次听见这孩子这样开怀大笑,使我多么幸福。她平 时整天郁郁不乐。今天她几乎和从前一样,如果??”
这时中校向我们走来。“怎么样,咱们走吧?”他向我亲切地笑道。开 克斯法尔伐当他的面当然不敢再说下去,但是我感觉到,老人的手突然抚摩 我的衣袖,轻轻地轻轻地、怯生生地扰摩我的衣袖,就像人家爱抚一个孩子 或者一个女人一样。一种难以估量的柔情,难以估量的感激之情正好寓于这 种怯生生的抚摩所表达的偷偷摸摸和躲躲闪闪的劲头之中;我从中感觉到那 么多的幸福和那么多的绝望,我再一次深受震动。我以军人的姿态毕恭毕敬 地跟在中校先生身边,迈下三步台阶,走向汽车,这时候,我不得不努力控 制往自己,不让人家看到我内心的慌乱。



那天晚上,我过于兴奋,不能马上睡觉。表面看来,尽管没有多少理由
——归根结底,无非是一个老人温情脉脉地抚摩了一下我的袖子,此外并没 有发生什么事情,但是这种表示热烈感激的克制的手势已足以使我心潮澎 湃,感情激荡。我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接触当中感到一种纯洁而又发自内心的 柔情,我甚至在女人那里也没有体验过这种柔情。我这个年轻人,生平第一 次清楚地意识到,我在世界上帮助了一个人;我这么一个平平庸庸、缺乏自 信的小军官居然拥有使别人这样幸福的力量,使我无比惊讶。这突如其来的 发现,使我自己都有些陶醉。为了解释这点,也许我得再回忆一下:我觉得 自己活着完全多余,准也不会对我发生兴趣,对谁都全然可有可无。从孩提 时候起,再没有比这种想法更压抑我心灵的了。在士官学校,在军事学院, 我总是属于那些不好不坏,毫不显眼的学生之列,从来不是讨人喜欢、或者 特别受到优待的学生。在团里,情况也并不更妙。所以我一直深信,如果我 突然销声匿迹,譬如从马上摔下,摔断了脖子,我的同伴们也许会说:“他 真可惜,”或者说声“可怜的霍夫米勒”,但是一个月以后,谁也不会真的 觉得少了我这个人。另一个人会调来担任我的职务,骑我的战马,干我的工 作,或好或坏,跟我一样。在我服务过的两个驻防地和我有点爱情关系的几 个姑娘也会和我的伙伴一模一样。在雅罗斯劳我结交了一个牙科医生的女助 手,在维也纳结交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裁缝;我们一起出去玩,在安纳尔休 假的日子,我把她带到屋里来,她生日的时候,我送她一个小小的珊瑚项链; 我们彼此说过一些平常的绵绵情话,说不定这些话也确实是真心诚意的。可 是等我一调防,我们两个又很快各自作了自我安慰:开头三个月我们彼此有 时还通上几封例行的书信,然后我们各自又都交上新的朋友。全部差别只在 于,她柔情激荡之际管另外一个人叫费德尔而不叫托尼。时过境迁,全部忘 了。迄今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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