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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心灵的焦灼-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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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迈得出奇的缓慢庄严,他打开一张纸,开始以洪亮的声音宣读,声音传得 很远:
“一件可怕的犯罪行为业已铸成,奥匈帝国和整个文明世界对此深恶痛
绝。”——(我惊慌失措地想道:什么犯罪行为啊?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 起来,仿佛是我犯了这个罪似的。)——“卑鄙地谋杀了??”(什么谋杀?) “我们衷心爱戴的皇储殿下,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及大公夫人。”——(什 么?有人谋杀了皇储?什么时候?对了,在布律恩不是有那么多人站在布告 前面吗——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使我们尊贵的皇室陷入深沉的悲哀 和惊愕之中。但是奥匈帝国的军队首先??”
下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楚。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犯罪”和“谋杀”
这几个字像铁锤似的砸在我的心上。倘若我自己就是那个凶手,我也下会吓 得更加厉害。一件犯罪行为,一次谋杀——这不是康多尔说的吗!猛然间, 这位身穿蓝色军装,胸前缀着勋章,头戴羽毛头盔的人在那里放大嗓门、喋 喋不休地嚷些什么,我都听不见了。我一下子想起了昨天夜里打来的电话。 为什么康多尔早上不给我消息?莫非临了真的出了什么事了?我利用宣读命 令后全场混乱的局面,没向中校报到就赶快跑回旅馆,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 又来了个电话。
门房递给我一份电报。他告诉我,这份电报今天一早就寄来了,可是因 为我急急忙忙地从他身边冲了过去,他没能把电报交给我。我一下撕开电报 的封套。一眼看去,不明白电报里写的什么。连个签名也没有!一份完全莫 名其妙的电文!后来我才明白:这不是别的,只不过是邮局的通知,我自己 在下午三点五十八分从布律恩发出的电报无法投递。

无法投递?我直瞪着这几个字。给艾迪特·封·开克斯法尔伐的一份电 报会无法投递?在那里这么一个小地方可是每个人都认识她的呀。现在我再 也承受不了内心的紧张情绪。我立刻叫门房给我向维也纳挂个电话,找康多 尔大夫。“是急事吗?”门房问道。“是的,急事。”
二十分钟以后电话接通了——不祥的奇迹!——康多尔居然在家,立刻 自己来接电话。三分钟之内我就知道了一切——打长途电话可没有多少时间 让你把话说得委婉动听。鬼使神差,阴差阳错把一切全都毁了,那不幸的姑 娘对我的悔恨,对我内心真诚的决心一点也不知道。上校想掩饰这件事情所 采取的一切措施全都是白费力气。费伦茨和伙伴们从咖啡馆出来,没有回家, 又进了一家酒店。不幸的是,他们在那儿遇见药剂师正好和许多人在一起。 费伦茨这个好心的笨蛋纯粹出于对我的友爱,马上就向药剂师发起猛烈攻 击。他当着众人的面责问药剂师,怪罪他对我散布了这样卑鄙无耻的谎言。 这可是耸人听闻极为哄动的大丑闻,第二天就传遍了全城。因为药剂师感到 自己的名誉深受伤害,一大清早就跑到军营去强迫我为他作证,听到我已经 不见了这个消息,觉得里面有鬼,就驱车到城外夫找开克斯法尔伐一家。到 了那里,他就在老人的办公室里向他大吵大闹,吼得窗玻璃都震得叮当直响。 他说,开克斯法尔伐家的人用那个“愚蠢的电话”耍弄了他,他作为世世代 代居住本地的市民不能让这帮放肆的军官对他这样无礼。他已经知道,我为 什么这样胆法地溜之大吉,别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他不会受骗上当的,这 后面掩盖着我的极端卑劣的无赖行为——即使官司一直得打到部里去,他也 要把这事搞个水落石出,绝不允许这帮小流氓在酒店里公开辱骂自己。
开克斯法尔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使这暴跳如雷的药剂师消了气,
把他送走。惊慌之中,他只希望,艾迪特一点也没听见药剂师的那些粗鲁不 堪的猜疑。然而不幸的是,办公室的窗户侗开,这些话越过天井清晰可闻地 一直传入客厅的窗口,而艾迪恃就坐在那里。大概她当时立刻就下定了计划 已久的决心。可是她还是善于作假;她再一次叫人把新衣服拿来给她看,和 伊罗娜一起扬声大笑,对父亲态度亲切,七问八问,问了好多琐碎的小事, 什么这个、那个有没有准备好,装进箱子。可是暗地里,她悄悄地委托约瑟 夫给军营里打个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留下句话。军营里值勤的 传令兵如实地告诉他,我是因公调离,时间未定,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什么消 息。这番话起了决定作用。她为心灵的焦的所折磨,一天也不愿等,一小时 也不愿等。我使她极端失望,使她受到致命的打击,她再也不愿继续信任我, 我的软弱竟不幸地使她坚强起来。
吃完饭她叫人把她送到露台上去,伊罗娜似乎有一种朦胧的预感,对她 这种异乎寻常的欢快情绪惴惴不安。她一步也不离她的左右。可是到四点半
——正好是我平时到她们家里来的时间,也正好是我的电报和康多尔几乎同 时到达的一刻钟之前,艾迪特请求她那忠心耿耿的表姐去给她取一本书。不 幸的是,伊罗娜接受了这个表面看来毫无杂念的请求。这个焦灼不安的姑娘, 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就利用这短短的一分钟时间,实践了她的决心——就 像她在这个露台上向我预言的那样,就像我在噩梦中看见的那样,她干了那 件可怕的事情。
康多尔发现她还活着。不可理解的是,她那轻柔的身躯并没有显出什么 重大的外伤,他们用一辆救护车把这失去知觉的姑娘送到维也纳去。直到深 夜,大夫们还希望能把她救活过来,所以康多尔在晚上八点从疗养院给我挂

了个加急电话。可是六月二十九日那一夜,恰好是皇储遇害的那一夜,帝国 各个官厅都骚动不宁,所有的电话线都被民政部门和军事部门占用,公事电 话接连不断。康多尔白白等了四个钟头,线路一直不通。一直到午夜以后, 大夫们一致诊断,不复存在希望,他才把电话退了。半小时以后,她去世了。

五十七

在那个八月天,动员起来参战的几十万人当中只有少数人像我这样漠不 关心,甚至迫不及待地急于出发上前线去。这点我可以肯定。这倒不是因为 我热衷于打仗,而是因为这时我是条出路,是个救垦。我是逃到战争中去, 犹如罪犯逃进黑暗。决定出征前的四个礼拜,我是在一种自我轻蔑、迷惘绝 望的状况中度过的,今天回想起当时的那种处境,比想起战场上经历的最可 怕的时刻更使我毛骨悚然。因为我当时确信,由于我的软弱,由于我始而关 怀体贴,继而仓猝遁逃的同情心谋杀了一个人,而且谋杀的是世界上惟一热 爱我的那个人。我不敢走上街去,我请了病假,整天躲在屋里。我给开克斯 法尔伐写了封信,为了向他表示我的一份同情(唉,的确是因为我的这份同 情啊!)。他没有回信。我长篇累犊地向康多尔解释,以便为我自己辩解: 他也没有回信。我的伙伴们没有给我一行字,我父亲也没给我一句话——事 实上是因为在形势危急的那几个星期,他在自己的部里忙得不亦乐乎。而我 却把这不约而同的一致沉默看成是共同商量好了的对我的判决。我越来越深 地卷人这种妄想,仿佛他们大家都判我有罪,就像我自己判我有罪一样,他 们大家都把我看成一个凶手,因为我自己也这样称呼我自己。整个帝国都因 为激动而震颤,在惊慌失措的欧洲各地,所有的电线都因为传递吓人的消息 而炽烈地颤抖不已,交易所摇摇欲坠,各国军队纷纷动员,小心谨慎之辈已 经在收拾箱子,而我却只在想我那怯懦的背叛行为,只在想我的罪过。因此 让我摆脱自我、把我调开,对我下啻是解放。战争夺走了几百万无辜的生命, 却拯救了我这濒于绝境的罪人(不过我并不因此而颂扬战争)。
慷慨激昂的词句令我作呕。所以我不说:我当时是去寻找死神。我只是
说:我并不害怕凡神,至少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害怕,因为有些时候,我觉得 退回后方比前线的种种恐怖更加可怕,我知道在后方有不少了解我罪过的知 情人——再说,叫我回到哪里去呢?准需要我,谁还爱我?叫我为谁,为什 么事情活着呢?只要勇敢不表示别的更加崇高的事情,而只是表示不害怕, 那么我可以心安理得、老老实实地宣称,我在战场上的确是勇敢的。因为甚 至在我的伙伴当中最富男子汉大丈夫气概的人都认为比死更糟的事情——甚 至打成残废,缺胳臂少腿这样的可能性——也没有把我吓退。我大概会觉得 自己无援无助,成了个残废,这正是对我的惩罚,对我的公正的报复。我自 己的同情心在当时过于怯懦,过于软弱,所以让我现在自己成为一切陌生人 同情的对象。如果说,我没有碰上死神,这可并不是由于我的疏忽。我曾经 以一个置生死于度外的人的冷漠眼光去看待死神,几十次向它迎面走去。什 么地方有特别艰苦的战斗,什么地方需要志愿兵,我就报名。什么地方发生 硬碰硬的激烈战斗我就觉得舒服。第一次负伤以后,我要求调到机枪连,后 来又要求调去当飞行员。显然我在那里驾驶我们那些简陋的飞机的确取得了 种种成功。可是每次我在一份公告上面看见“勇敢”二字和我的名字印在一 起,我总觉得自己是个骗子。要是有人目光过于尖锐地瞅着我的勋章,我就 赶快拐到一边去。
等到后来,四个漫长无边的年头一过去,我发现,我又可以在从前的那 个世界里生活了,这我自己也深感意外。因为我们这些从阴间地府返回人世 的人,衡量一切事物都用一种新的标准。良心上有条人命,对于参加过世界 大战的官兵和对于和平世界的人,分量自然不同。我自己个人的罪过,在这

广袤无垠的血污的沼泽里已经完全溶解在一般性的罪过之中,因为这同一个 我,同一双眼睛,同一双手也架起机关枪,在利马诺瓦把第一批冲上来的俄 国步兵扫倒在我们战壕前面。我后来亲自用望远镜看见了那些被我亲手杀 死、被我亲手打伤的人的可怕的眼睛。这些伤兵还挂在铁丝网上呻吟达几个 小时,然后才悲惨地死去。我在哥尔茨击落一架飞机,那架飞机在空中翻了 三个筋斗,然后摔在石灰岩上,喷出一股烈焰,炸得粉碎。后来我们又亲手 根据识别符号①搜寻那些烧成黑炭、还可怕地冒着浓烟的尸体。成千上万个和 我一起走在队伍行列里的人都在干同样的事情,用卡宾枪、刺刀、喷火器、 机关枪,或者赤手空拳,都在干同样的事情,我们这一代几十万、几百万的 人,在法国、俄国、德国都在干同样的事情——谋杀了一条人命又算得了什 么。在这史无前例、规模空前、比以往任何战争惨烈千倍,范围广及天上地 下的人类大破坏、生灵大屠杀之中,一桩私人的罪过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还有一件新的宽心事——在后方已经再也没有证人证明我的罪 过。谁也不能指控这个因为特别英勇而受到褒奖的人过去曾经胆小怯懦,再 也没有人能责备我这不幸的性格软弱。开克斯法尔伐只比他女儿多活了几 天,伊罗娜嫁给一个小小的公证人,住在南斯拉夫的一个村子里,布本切克 上校在萨维河畔开枪自杀,我那些伙伴或者已经阵亡,或者早已把这微不足 道的插曲忘得一干二净。在这《启示录》中描绘的四个凶年①当中,“从前” 的一切不是都和过去的钞票一样变得一文不值,毫无用处了吗?谁也不能控 诉我,谁也不能审判我。我的心情犹如一个凶手,在小树丛里掩埋了他杀害 的人的尸体,这时开始纷纷下雪,洁白的雪花又密又沉。他知道,再过几个 月,这厚厚的雪毯就将覆盖他干的坏事,使它下会败露,然后任何痕迹都会 永远消失。所以我鼓起勇气,又重新开始生活。既然谁也不提醒我,我自己 也已经忘记了我的罪过。因为人的心在迫切想要忘却的时候,是善于深深地、 彻底地忘却的。
只有一次,回忆又从遗忘的彼岸返回。我在维也纳歌剧院的正厅里坐在
最后一排靠边的一个座位上,想再听一次格鲁克的歌剧《莪菲乌斯》,这个 歌剧的纯洁,含蓄的忧伤比其他任何音乐都更加触动我的心弦。序曲刚刚结 束,休息时间很短,没有开灯来照亮黑黝黝的观众席,可是还让几个迟到的 观众有机会摸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在我这排也影影绰绰地走来两个迟到 的观众,一男一女。
“劳驾,过一下,”那位先生彬彬有礼地向我弯下身子。我没注意,也
没看他就起身让坐。可是他并没有马上在我旁边的那张空位上坐下,而是小 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温柔地引着那位太太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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